“沒有。”
“這就是了,所以你應該把武器交易跟他這次提供情報區分開來而不是混為一談,更不能因此得出結論說,誰出價高就賣給誰,說嚴重一些,你這是對剛子的人格褻瀆,也是完全違背主席關於抗日統一戰線這一主旨的!”
楊子敬被說糊塗了:“難道我錯了?”
“不是你判斷本身,而是方向上錯了!”
“什麼意思?”
“平子在寮海擁有一個強大的情報網,也確實向我們提供過許多很有價值的情報,可為什麼獨獨這次他毫無建樹呢?”
“問題就在這裏啊,平子一網人都搞不定,剛子他一偽軍醫官憑什麼……”
“所以我嚴重懷疑,這是鬼子的一個陰謀!”
楊子敬嚇了一跳,急忙抓住古董問道:“你怎麼個意思?”
古董扒拉開楊子敬那隻手說:“鬼子這次對外嚴加封鎖高度警戒,卻獨獨向剛子網開一麵,行為故意明顯,此其證據一也……”
“等等等等,什麼‘此其證據一也’?我問你,你怎麼解釋鬼子不通過平子,而非得繞這麼大一彎子讓剛子來通風報信呢?”
“鬼子對平子頂多就是懷疑,否則早把他端了!他總不能大街上攔著平子說,賣菜的,我這兒有一情報,你趕緊給獨立旅送去!不能吧?剛子就不同了,他是平子弟弟,又是皇協軍醫官,他們完全可以名正言順讓他給老師們療傷,看病,也可以利用他合法進出偽軍軍營的便利,讓他看到他們想給他看到的東西……”
“別說德語!什麼‘讓他看到他們想給他看到的東西’,你還會說中國話嗎?”
古董笑道:“好好我不說德語,我分析啊,平子後麵追上來那個情報,說鬼子要特別移送的那個,也是從剛子那頭來的。剛子是偽軍醫官,諸如偽軍調動之類一般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這就是‘讓他看到他們想給他看到的東西’的意思。這也就是我要說的證據二。偽軍調動本身就是個幌子,你不會真以為內藤會愚蠢到讓幾百號偽軍去執行什麼轉移押送任務吧?”“反正你這話我聽起來還是別扭,行吧,這是證據二,證據三呢?”“證據三,他們要把這批教師轉移去哪兒呢?上莊!上莊三麵環山,那兒既沒有鬼子駐軍,也不是什麼交通要道,他們把老師們送那兒幹嗎?如果說走海路北上天津或者走平津線南下上海我可能會認為說,噢,他們要把教師團送上級機關做進一步調查或是處理,這上莊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它不是圈套又是什麼?!”
“那你還等什麼?”
古董不解道:“幹嗎?”
楊子敬推著古董走向旅部。現在,他知道該跟政委談些什麼了。
平子死了。
死在日本人槍口下。
後來這件事流傳出很多種版本。有人說,平子率領寮海地下黨二十三位同誌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深人敵營孤軍奮戰,為營救北平老師們流盡最後一滴血,死得其所;也有人說,平子此舉純屬盲動主義和個人英雄主義,使寮海地下抗日組織喪失殆盡;還有人對平子深表惋惜,說,其實此時獨立旅楊子敬率部巳抵達寮海鎮外,如果平子稍微晚去一會兒,或者在行動前與楊子敬取得聯係,也許就能避免犧牲……果真如此,我們以後的故事就要完全改寫了。
可是,曆史是無法改寫的。
當小學校方向響起槍聲和手雷爆炸聲時,剛子就斷定平子完了。
“你拉我去哪兒啊?我還他娘的餓著肚子沒吃飯呢!”哥兒倆讓林嬌嬌掄著粥勺攆出家門,落荒而逃。
平子和剛子在院子裏偷偷摸摸,林嬌嬌起疑心盤問兩句,平子怕老婆發現,將手裏的“物件”塞給剛子,支支吾吾回答說,我們正合計著上山打獵呢。黑燈瞎火上山打什麼獵啊?你哄個鬼啊!林嬌嬌窮追不舍。剛子抱著一堆平子硬塞給他的物件在一旁又氣又惱,無奈且無語。平子這男人當的,實在窩囊,要換作剛子,早倆大嘴巴過去了:怎麼了?老子就是從剛子地窖裏取倆物件,待會兒給鬼子送去!
可平子不是剛子,磨磨唧唧拉不開栓,怨不得林嬌嬌問不明白到後來火了,掄起粥勺說,你要再不說實話看我怎麼收拾你!嚇得平子拉起剛子就往外跑,跑出大門連拐了兩條胡同才停下,氣喘籲籲對剛子說:“那成,你就回吧。別記恨你嫂子,她要是埋怨你就聽著,她現在氣頭上千萬別跟她頂嘴,明兒等我回來,我給她蘊頭賠罪……”
剛子哭笑不得,明明是你怕老婆把我捎上,她埋怨得著嗎?!他將手
裏物件遞給平子問道:“你真去啊?”
“快回吧!”平子揮揮手說。
“你這是去找死你知道嗎?!”
“生死由命。”平子拍拍他肩膀說,“我命大。”
剛子躲開平子說:“你再命大它子彈不長眼睛啊!”
平子掂了掂他手裏那倆家夥:“我這家夥也不是吃素的!”
“就你這仨瓜倆棗?還不夠內藤填牙縫呢!”
“怎麼跟你說不明白呢?!”平子繞不過去有點急了,“你知道他們這些人的價值嗎?”
“他價不價值關我屁事?!”
“剛子你聽我說……”
“你甭跟我這兒講什麼抗日大道理,我就知道你是我哥,林嬌嬌男人,藿香她爹!”
平子一改平日溫和謙順那樣,兩眼通紅拿出枚手雷吼道:“你他娘的給我讓開!”
剛子嚇了一跳,趕緊擺手說道:“平子平子,有話好好說。你先放下,這玩意兒可不是鬧著玩的!”
平子蹦腳道:“我沒時間了!”
“沒時間你拿這家夥嚇唬人?”
“你讓不讓吧?!”
“我讓,我讓還不行嗎?我回去讓林嬌嬌拿大勺掄你!”
平子走了。剛子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鼻子酸酸的。或許,這是他跟平子最後一'麵了。
槍聲停了,估摸著也就響了十幾二十分鍾,跟放鞭炮似的。剛子跟林嬌嬌母女倆在廚房灶台前整整待了一宿。藿香早躺林嬌嬌懷裏著了,剛子勸她帶孩子先回房睡覺,他一人在這兒等平子,林嬌嬌死活不肯。開始時林嬌嬌還氣鼓鼓問他,平子到底去哪兒了。他騙她說,可能跟夥房長順那幫人喝酒去了。林嬌嬌反問他說,你怎麼不去啊?剛子說,我跟他們不熟。開始說上山打獵,一出大門就改喝酒了,倆人一塊兒出去就剛子一人回來,這種瞎話連剛子自己都不信,能瞞得過林嬌嬌嗎?到後來林嬌嬌也懶得問了,隻是抱著藿香盯著灶裏火星愣神兒。
“要不我去看看?”坐半宿腰都麻了,剛子起來伸了個懶腰。
林嬌嬌沒搭理他。
剛子臊不搭搭沒話找話說:“不會喝醉了吧?”
林嬌嬌抬頭瞟了他一眼說:“要不我跟你一塊兒去啊?”
剛子沒想到林嬌嬌就坡下驢,急忙攔住她說:“別,藿香一人待屋裏哪成啊?”
林嬌嬌低頭看了眼熟睡的女兒說:“沒事,她睡那麼沉,一時半會兒且醒不了呢。”
這婆娘明擺著杠上了。剛子說:“沒聽頭裏還響槍了嗎,我怕你……”“怕我什麼?”
“怎麼說不明白呢?我先去看看,一會兒就把平子給你領回來了!”
“平子他還能回來嗎?”
林嬌嬌聲音雖小,卻如同一枚炸雷在他耳邊轟響:“你說什麼?”
“沒什麼。那你就去吧,快去快回,把平子給我領回來。”
剛子躡手躡腳打老爺子屋前經過,突然聽老爺子在屋裏喊道:“是平子嗎?”
剛子停下腳步,衝屋裏回答說:“是剛子。”
老爺子頓了一下,又問:“這外頭嘛裏啪啦響了半宿幹嗎呢?”
剛子答道:“沒事,您老接著睡吧“子彈不長眼,沒事別滿世界轉悠!”
“知道了。”
剛子躡手躡腳穿過天井,推開大門然後又輕輕掩上。
學校內外血跡斑斑,操場上屍首遍地,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和惡臭。當剛子踏人這所巨大屠宰場時,他有一種要吐的感覺。
他踮起腳尖盡力避開地上那一攤攤鮮血,因為他不知道哪攤血是平子的。平子雙目緊閉,臉上沒有一點血絲,靜靜地仰臥在操場冰冷的地上。剛子蹲下身子,摸了摸平子的臉,皮膚冰涼冰涼的,但還是那麼光滑,那麼有彈性。
就在這片操場上,留下他和平子多少兒時的回憶?打彈子、逮蛐蛐、滾銅板、掏鳥窩。平子小時候可不像現在這麼文靜,上天人地能玩的他全都玩過,剛子小他三歲,一天到晚屁顛屁顛跟他後頭撒開了折騰。有時候折騰過了惹翻別家孩子,平子總是擋在他前頭喊道:“快跑剛子!”
剛子跑了,平子跟人打得天昏地暗,回到家裏頭破血流衣衫襤褸再挨老爺子一頓打,打完了撅著屁股躺那兒哼哼,可每當剛子進他那屋他總是裝睡著了。第二天上學,他一瘸一瘸又走在剛子前頭。
“他的,你的哥哥?”七條站在剛子身後問道。
“我們倆長得不像是吧?”
七條看看躺在那兒的平子,又仔細看了剛子一眼,搖搖頭說:“他為什麼,這裏的幹活?”
“那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裏七條?你本來不是在東京學音樂的嗎?”
七條兩年前應征人伍,人伍不久就來了中國,從滿洲到北平,再從北平到華北平原,一路血腥和殺戮,他得了神經官能症。嚴重時他都聽不得槍炮聲、狼狗吠叫聲和戰俘被折磨時發出的慘叫聲。“拯救苦難深重的支那人民”“創建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夢早巳經成為泡影,他陷人苦悶不能自拔,不時借酒澆愁。剛子跟他出去喝過幾回,每回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後那歌唱的,委婉哀怨,如訴如泣。
七條沉默了許久,最終歎氣道:“我懂了
他環顧四周,看見他許多同胞都在那兒來回奔跑忙碌著,幾具同胞的屍體裹上白布正被抬上卡車。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的骨灰就會漂洋過海回到他們的故土,一群如剛子這樣的親屬或在東京,或在奈良,或在北海道,號啕大哭傷心欲絕。這場戰爭意義何在?難道我們來到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戮和被殺嗎?
礦石收音機裏女播音員哀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大家誰也不肯相信,來到中國僅僅三天,原本從校門裏一起走出來的一百九十七位男生,突然間又失去了五位同學,失去了五個本來應該璀璨的人生!……
“……雖然人們對戰爭有著各自不同的理解,但每個孩子卻隻有一個母親。當那些活著回家的人,將同學的骨灰帶給他們的媽媽時,有誰知道此時的母親,捧著這份化成灰燼的骨肉摯愛,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和心情?……
“……其實所有的生命都渴望生存。不,誰的生活也不該在二三十歲結束!但為了天皇、為了國家意誌和軍人的榮譽,這些媽媽卻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兒子!
“……這裏是《回家》節目的‘戰場新聞故事’,我是播音員織田加代,下次節目再會……”
七條從口袋裏掏出酒壺狠狠地喝了一口。這時他看到,內藤帶著幾名軍官正遠遠朝他們走來,嚇得他趕緊將酒壺塞進兜裏。
“七條你在幹什麼?”內藤走到他們跟前,掃了剛子一眼問道。
七條立正敬禮:“報告,三中隊一小隊上士七條正在處理屍體!”內藤舉鞭朝著卡車方向說:“你現在應該處理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人,而不是這些支那豬!”
剛子眼中怒火稍現即逝。
內藤回過頭又看了一眼剛子,問七條說:“他是誰?”
沒等七條回答,剛子立刻立正敬禮報告說:“報告太君,皇協軍第一師上尉醫官陳德剛!”
小胖在內藤耳邊嘀咕了幾句,內藤點頭微笑道:“你就是剛子?”
“是!”
“聽說你醫術不錯?”
“謝謝太君誇獎!”
“那個叫什麼的老師後來治得怎麼樣啊?”
剛子一臉茫然看著小胖,小胖眼睛裏根本讀不出任何信號。
小胖像根木頭似的翻譯說:“太君問你,你給一個什麼老師看病看得怎麼樣了?”
剛子鬆了口氣說:“噢老師啊,就崴了腳那個吧?早好了!”
內藤聽完小胖的翻譯,笑點頭道:“很好。”
好你媽個頭!剛子剛想喘口氣,兩名日本士兵突然上前扭住他胳膊。剛子死命掙紮道:“嗨嗨,你們幹嗎呢?!”
內藤用一隻手指抬起剛子下巴:“你真的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嗎?!”“太君我冤枉啊!”
內藤用馬鞭指著平子問道:“你能告訴我這個人是誰嗎?”
剛子閉上眼睛回答說:“他是我哥。”
“他為什麼會在這裏?”
不光是小胖,就連一旁的七條汗都下來了。
“還有你鄭同廣內藤突然轉向小胖說,“你明明與剛子情同兄弟親如手足,可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你在隱瞞什麼?啊?!”小胖哆嗦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報、報告太、太君,我……”
內藤上下打量著小胖,就像獵手欣賞著他手中的獵物:“你不用再報告了!你吃裏扒外,夥同剛子盜竊軍火,資助八路反抗皇軍,你的死啦死啦的!”
“沒有,我隻跟他泡了回澡堂子啊太君!……”
內藤沒再說話,拎起馬鞭帶著那幾名日軍軍官走了。
林嬌嬌不吃不喝在炕上整整待了一天了,除了去老爺子屋裏替他接兩回尿,送一趟飯,她就這麼一直在炕上待著。因為,炕上有平子的氣息和他的味道。她從炕頭櫃子裏取出平子平時穿的衣服,一遍遍疊著,抱起平子的枕巾和被褥緊貼在臉上不停地聞著,仿佛就這麼抱著平子,或者是被平子抱著。
藿香這孩子今天也乖得不行,林嬌嬌在炕這頭暗自落淚,她就一人在那頭默默地折她那紙飛機。飛機是爸爸昨天臨走前折好了留給她的,她就一整天陪著媽媽在炕上折了拆拆了又折,除中午喝了兩口爺爺吃剩下的麵湯,她幾乎什麼都沒吃,可她就是不吭不哈,不哭不鬧,不纏媽媽也不喊餓。因為她知道,這時候她必須得乖,隻有她乖了,爸爸才會回來。藿香今兒乖了沒有?爸爸回家頭一句一定是這麼問的。
藿香今天乖,沒哭沒鬧,還幫媽媽抹眼淚了呢!
這時候爸爸一定會抱起藿香說:唔,讓爸爸香一口!
爸爸胡子紮得生疼,這時候藿香就會笑著躲開說:爸爸你香媽媽吧!媽媽還在那兒抹淚,藿香放下手中“飛機”爬到媽媽身邊,用小手指抹去媽媽眼角邊淚水說:“媽媽不哭:
媽媽將小藿香和被子抱在一塊兒,哭得更傷心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藿香從被窩裏探出小腦袋瓜往窗外張望了一眼,對媽媽說:“媽,天都黑了。”
林嬌嬌抹去眼角邊最後兩滴眼淚,說:“媽給你們做飯去。”
“藿香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