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長大的發小,這回上莊就是他救的我。”
剛子不屑地瞟了“墨鏡兄”一眼:“你們八路沒人了嗎?怎麼盡出他這種貨啊?砸店怎麼了?我不砸他能出來嗎?他不出來我那封信能遞到你手裏嗎?我跟你說,這砸算是輕的,他要再不出來我把他那鳥店燒了你信不信?!”
楊子敬一手按在“墨鏡兄”肩頭,另一隻手摁住剛子說:“幹嗎哪都!這年頭混口飯都不容易,何必呢大水衝龍王廟自家人跟自家人過不去?!剛子,大恩不言謝啊,你那份恩情我來日……”
“你就別來日了剛子伸出手心說,“今兒一塊兒結了吧!”
“結什麼呀莫名其妙?”
“結賬哪!你不會收了貨不給錢吧?”
“喲,走得匆忙不好意思還真沒帶。”
“那你幹嗎來了啊?!”
楊子敬一愣,說:“不是你火急火燎約我來的嗎?”
“我火急火燎是想給你件新貨,可你連上兩回欠款都沒還上,你讓我怎麼再供貨給你啊?”
“剛子,可我真的有難處啊!”
“這年頭誰沒難處啊?我們家老爺子前兩天差點沒讓天棚砸著,我正等你這點銀子修正德堂呢!再說我那些兄弟們,誰家不是等米下鍋?自古做生意就憑誠信二字,你再有難處,哪怕就拍出點碎銀,騙騙我這倆眼珠子呢!既然話說到這份兒上,羊糞蛋我明和你挑了吧,打今兒起你要是再不把我那些老賬還清嘍廣剛子斜了眼身邊這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墨鏡”先生說,“甭說雙木林先生,三木森大爺我也不幹了!一頭供貨一頭總不給錢,他娘的這叫哪家子買賣?”
“墨鏡兄”終於發話了:“剛子先生,事情顛倒了吧?”
“嘿,我這火大的,我倆這兒說話有你什麼事啊?”
“墨鏡兄”不慍不火道:“你沒聽楊老板剛才說嗎,從今往後你這兒所有的貨都交我驗收,我不點頭別說碎銀子,我還拆了你那正德堂你信不信?!”
剛子噌地站起來抓著“墨鏡兄”前襟說:“你他娘的還翻了天了?!”楊子敬趕緊站起來抓住剛子手腕說:“坐下坐下,有話好好說。”
“墨鏡兄”撣了撣衣衫前襟道:“我這麼說你還別不服氣剛子,你知道你送來這幾批貨裏頭有多少個臭蛋?你知道一枚臭蛋卡嗓子眼什麼後果嗎?!幸虧楊老板心細才沒釀成大禍,否則剛子,拆你們家正德堂那都算
是輕的!”
剛子張大嘴傻呆呆地看看“墨鏡兄”,又看看楊子敬說:“我,給你們臭蛋?”
楊子敬插話說:“我證明,剛才林先生說的那些句句屬實,絕無妄言。剛子啊,我知道你是好心幫我們,可說實話,你有時候辦事也實在太馬虎了。我問你,收上來那些貨你都檢查了嗎?”
“這麼多貨我一人忙得過來嗎我?!”
“這些個臭蛋爛蛋要真端上餐桌,你知道什麼結果嗎?!”
“可是……”
“墨鏡兄”插話說:“生意買賣你做掌櫃的收貨發貨總得過一下手吧?你說你貨裏邊出了次品殘品,是我們付你貨款呢,還是你倒找我們賠款?”
剛子心裏邊怒火蕩然無存,但依然憤憤不平:怎麼說著說著倒成了我的不是,收不著錢還倒找呢?是,我馬虎,辦事不慎,貨裏頭夾了些個殘品次品,可總不能個個都是臭蛋吧?你把臭蛋挑出來好蛋的錢總是要給的吧?可他說不出口,讓人拿著把柄再讓他開口要錢他張不開這嘴。
這時候楊子敬開口說話了:“剛子,今兒就到這兒吧。我還是那句話,該給的錢我楊子敬絕不賴賬,隻是稍稍緩個幾天,好吧?大林,下麵該說正事了吧?”
“墨鏡兄”看著剛子笑道:“這回裏頭該不會再有臭蛋了吧?”
古道。西風。瘦馬。
楊子敬騎了匹瘦馬走在古道上,眼前殘陽如血,耳旁西風如刀。他苦笑著搖搖頭,照這麼解讀,馬致遠從墳墓裏出來非氣吐血不可。
楊子敬在學校時就是個文學愛好者,直到延安上了“抗大”他還保留著這一愛好。後來“抗大”畢業回寮海加人八路軍獨立旅,每天行軍打仗居無定所,才慢慢擱下了。現在每每想起,這仍是他的一個痛點。文學離他越來越遠,一雙拿慣了槍炮的粗手還捏得起繡花針嗎?
同理,狗嘴裏吐得出象牙嗎?
又同理,剛子提供的情報又有幾分可信度呢?
楊子敬的思維在不間斷地跳躍著。
今天孫記茶館從見麵到分手,除臨別前簡要說了幾句之外,剛子從頭
到尾一直都在糾纏欠款問題,至於這情報是怎麼來的,可信度有多少,卻
一'字未提。
剛子是跟他光屁股玩到大的發小,他太了解他這位膽大如豹心細如發絲,滿嘴跑火車的街坊鄰居了。這家夥的確聰明,除了他家祖傳絕技學了個咣裏咣當之外,這天下手藝沒有他不會的。說這家夥膽大,這滿天下事情沒有他不敢做的。鬥蛐蛐他能把對手的蛐蛐掐死,為爭個林嬌嬌,能約他楊子敬大半夜跑墳地裏睡棺材;說他心細,他能從你身上聞出你頭天晚飯吃了些什麼,能從林嬌嬌身上找到她掉下的一根頭發絲,檢起來用手絹包好再當禮物送還給她;至於滿嘴跑火車,就像那天在“孫記茶館”說好了第二天一塊兒去延安,他信誓旦旦,跺腳賭咒,說給林嬌嬌的大車都巳經雇好了,可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卻怎麼也找不著他了。
就這麼一剛子,他嘴裏跑出來的情報你能信嗎?可會後當他把這想法報告給馬政委時,竟遭來一通批評:看一個人要辯證地看,用發展觀點來看,剛子身上固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這都是前幾年的事了,你憑什麼斷定他不會在當前這個特定曆史條件下,喚醒他內心深處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呢?
從剛子這些年實際舉動來看,他為我們提供軍火,對鬼子使暗勁,的確做了不少有利於抗戰,有利於人民的好事嘛!
這次情報確實有些粗糙,但這十五名北平老師總是客觀存在吧?上級指示不惜一切代價營救,這總錯不了吧?
馬政委最後總結說,小楊,你作為一名基層連隊幹部,要學會心胸再開闊一些,眼界再擴大一些,不要沉溺於過去那些個人恩怨之中而不可自拔……
天蒙蒙亮,樹林裏開始傳來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村子裏不少老鄉的煙筒裏也冒出了裏裏坎煙。楊子敬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披了大衣到院子裏透透氣。
誰不知道客觀地辯證地變化地看問題?可問題是,他剛子變了嗎?你看看昨天孫記茶館裏那個陳德剛,市儈、庸俗,一張嘴就是錢、銀子,他這是“有利於抗戰,有利於人民”嗎?他身上哪有一丁點“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氣息?!
至於個人恩怨,楊子敬承認,在學校的時候他確實喜歡過林嬌嬌,為此跟剛子幹過不少次嘴仗,也實打實地練過兩回,可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林嬌嬌巳嫁給了平子,他跟剛子還有恩怨嗎?昨晚會後楊子敬坐樹下平心靜氣想了半天,我現在巳經不是昔日那個小地主楊子敬,而是一名共產黨員、八路軍戰士,一名用馬克思主義思想武裝起來的“抗大”畢業生了,不說林嬌嬌巳經嫁人,就算沒嫁,他也不會再和剛子有任何個人恩怨,更不可能跟他這種人爭風吃醋!
楊子敬從身旁拔起一根茅草在嘴裏嚼著。那麼,自己的這些懷疑又是從哪兒來的呢?對剛子的固有成見,或者叫看法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昨天碰頭剛子確實也給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當然,他知道剛子現在還是個偽軍醫官,不能以對八路軍的要求來衡量判斷,可問題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偽軍軍官提供的情報有多大可信度?如果一切都拿錢說話,他既然能把鬼子情報賣給我楊子敬,為什麼不能以更高的價錢把我方動向賣給鬼子呢?
想到這兒,楊子敬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臨出發前,一定再找政委好好談談。
七
這幫老師可把剛子害慘了。
本來那天平子這麼一說,他也就這麼一應,撐死了借內藤大佐關照溜進去替王老師捏個腳,再前庭後院樓上樓下這麼一打量,回來跟平子說個大概齊也就得了。可就像小胖說的那樣,他讓鬼子給盯上了,他得往外擇自己,還得幫著擇平子,這就有點麻煩了,於是他上躥下跳,一會兒讓衛兵扣“大豬嘴”,一會兒又跟高大栓這幫兄弟們挨個敲旅長、參謀長、團長的家門,聽他們嗬斥或是替他們、他們的爹娘、老婆孩子正骨按摩。他還派小鋼炮大鬧大車店,目的是砸出他們掌櫃,替他給山上送信,把他手裏頭這燙山芋趕緊手給遞出去。本來在孫記茶館見完楊子敬,他以為這活兒完了呢,還樂顛顛去小酒館喝了二兩。可等他回旅部又傻眼了:大院裏停了四輛大卡車,整整一個營的皇協軍官兵正往車上裝武器彈藥呢!
一打聽他才知道,這一個營是要去上莊。
怎麼又是上莊啊?
說是特別移送哪兒來的什麼老師。
不是北平來的吧?
對對對就是北平!
這回他娘的完蛋媳婦了。剛送走楊子敬,氣還沒喘勻呢,小鬼子他娘的又變了,這時候楊子敬估摸著快到家了吧,茶館裏光顧著跟“墨鏡兄”
較勁了,也沒留個聯係方式什麼的,總不能再讓小鋼炮去砸大車店吧?
實在沒轍,隻能回家找平子,把他怎麼給人捏的腳,怎麼跟小胖泡的澡,怎麼讓大豬嘴盯的梢,怎麼砸的店,怎麼見的羊糞蛋,回到旅部才發現全他娘的扯雞巴蛋了,一五一十全都跟平子說了。平子這回沒跟他繞,一直哼哼哈哈,等他唾沫橫飛全說完了,說了句“我知道了”便出去了,一晚上都沒回來。平子上沒上山他不知道,反正今兒一天太平無事。下班時想起那天上莊還欠著七條一個人情,便將他約到小酒館點了幾樣小菜,準備小酌幾杯。不想七條坐下第一句話差點沒讓他背過氣去!
七條說,小學校那邊出事了!
剛子替他滿上酒說,不是說今天特別移送嗎?讓八路截了?
七條說,老師,抓皇軍的幹活!
剛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那幫四眼老師,他們還敢截皇軍?
截了,三個!
剛子當時就覺得腦袋嗡嗡亂響。他一點也不關心老師們為什麼要截皇軍,怎麼截的,他隻想到一點:上莊去不成了。至於老師們的下場毫無懸念,不是他們殺了三個皇軍後被其他的皇軍給殺了,就是直接被殺。
這也太操蛋了吧?你們自個兒找死別拉上我剛子墊背啊!我什麼地方招呼不周得罪你們了這麼害我啊?羊糞蛋帶大隊八路跑到上莊一看,哪他媽的老師啊?老師們全都在寮海呢,讓鬼子給突突了,這時候羊糞蛋驢糞蛋馬糞蛋牛糞蛋還有那“墨鏡兄”殺上門來我說得清嗎?!我就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了啊!
酒不過三巡剛子就覺得不頂了,他付完賬借口頭暈腳底抹油溜了。七條有一毛病,一喝就醉,一醉了唱,一唱就哭。這會兒該唱了吧?
院子裏黑咕隆咚,牆角邊那堆磚瓦木料橫七豎八跟個怪獸蹲那兒張牙舞爪,要不仔細還真看不出在這邊上還擺著株盆栽小樹。那可是剛子的寶貝,不管每天起來多早回來多晚,他都會拐個彎兒到那前頭看上一眼。可今天當他一腳深一腳淺踏著雜草到樹跟前時,那樹突然抽風似的晃動起來!
見鬼了!剛子踉蹌退後幾步,哆嗦著掏出手槍對準小樹。不一會兒,小樹帶著盆往邊上挪了幾十公分,露出個不很大的洞口。從洞裏先是扔出幾包東西,然後慢慢伸出個腦袋。
剛子對準那腦袋喝道:“你他娘的誰啊?!”
他娘的竟是平子!
平子抬頭看是剛子,放下他手裏的槍嘿嘿笑道:“是我剛子!”
剛子愣了片刻,終於怒不可遏揪住平子脖領,將他整個身子柃上地麵罵道:“我說這窖裏的物件怎麼老對不上數兒,原來是你這家賊啊?!”說著他用力將那幾包物件踢進洞內,急得平子死命抱住他大呼小叫道:“腳下留情腳下留情!”
剛子被平子拉倒在地上,倆兄弟滾成一團,剛子拿手掐平子脖子,平子用腿蹬他肚子,剛子又去抱他的腿肚子,兩人呼哧帶喘一直撲騰到精疲力竭,才坐草地上大口喘氣。
“你怎麼知道的?”剛子先問。
平子嘿嘿笑說:“閨女說的。”
這小叛徒!有一回帶她到底下躲貓貓,結果玩她爸那兒去了。
“你知道我一點一滴湊足這些貨有多不容易嗎?”
“我知道。”
“知道你還下手!”
“你聽我解釋剛子……”
“解釋什麼呀?不就是救那幫老師嗎?”
平子默然。院子裏一團漆黑,靜得瘮人。
“他們扣了仨日本兵你知道嗎?”
依舊默然。
“知道了還去?!”
平子仰頭。頭頂上夜空碧藍如洗,繁星點點。他舒了口氣說:“不去怕來不及了。”
“就憑你?”
平子摟起剛子,說:“你知道什麼是信仰的力量嗎?”
剛子搖搖頭。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去不去做。”
“不懂。”
“等我回來吧。”
“幹嗎?”
“跟你一塊兒翻修正德堂。”平子從兜裏掏出一金簪子遞給剛子說,“這算我跟嬌嬌那份……”
那頭,林嬌嬌拿著粥勺遠遠地過來了:“我說你們倆黑燈瞎火在這兒瞎嘀咕什麼呢?”
楊子敬在旅部門口碰見了古董。
古董是旅部一名參謀,早年就讀於德國,學的是軍事心理學,學成回國後正趕上“七七盧溝橋事變”,便投身抗戰參加了八路。可惜他那德式軍事心理學也從此撂下了。
楊子敬之所以能與古董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完全是因為惺惺相惜“臭味相投”。獨立旅幹部構成大都是經曆過長征的紅軍老兵,實戰經驗豐富,但很多人還沒有從以前的經驗中擺脫出來,也就是主席批評的經驗主義。
但在其他人看來,楊子敬和古董這兩人性格孤傲,不合群,沒打過幾天仗就知道誇誇其談,屬於典型的教條主義。
“你說我這種擔憂有沒有道理?”旅部前一棵大樹下,一位“教條主義者”向另一“教條主義者”討教說。
“我覺得政委批評得對,這件事上你確實杞人憂天了。”
“你不覺得這事從一開頭就不太對勁嗎?”
“我沒覺得。至少從你剛才表述中我沒聽出什麼不對勁。剛子是個偽軍醫官,這是你第一個論點;第二,他唯利是圖,在你們會麵過程中他一直在向你討債要錢;所以第三,你得出結論,懷疑他情報的真實性,並由此推論說,既然他能把情報賣給我楊子敬,要日本人出更高的價錢,他是不是也會把我楊子敬賣給日本人呢?你這個邏輯關係是不是這麼推出來的?”
“是!”
“那我告訴你,你這個推論有問題。偽軍醫官和唯利是圖,還有情報真實性之間沒有必然聯係。剛子倒騰軍火賣給我們,本來就應該一手取貨一手付錢,現在我們收了貨沒及時付錢,人家追債天經地義,怎麼反倒成了他的不是了呢?剛子這次提供情報向你要錢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