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就交給二樓一個姓孫的客人。”

剛子終於抬起頭看著王老師說:“這恐怕不行吧?”

“可你剛才……”

“剛才你也沒讓我往外捎信啊?”

於是,王老師滔滔不絕講開了“國家存亡匹夫有責”之類的道理。剛子心想,這幫老師怎麼都跟平子一個套路啊?是,道理說得沒錯,你們一腔熱血抗日救國也都不易,可說破天去,我剛子不過一平頭百姓,我還得娶媳婦過日子,還得給我們家老爺子養老送終呢!我幫你捎信你他娘的爽了,我怎麼辦?出門讓小日本搜出來這算誰的?我進憲兵隊,我們這一大家子誰來養活?正德堂你給修啊?

剛子從兜裏掏出那支鋼筆,將紙條裹在上頭一±夬兒還給王老師說:“對不住了王老師。”

說罷,他轉身走出教室。

一路上剛子一直都在想那支鋼筆。多好一支筆啊,可惜了了。

從學校裏出來都巳經到飯點了,剛子懶得回家,在街上湊合吃了兩份煎餅一碗麵湯。吃飽喝足了覺得還不踏實,索性叫上小胖一±夬兒去了澡堂。本打算叫高大栓的,可電話沒人接,退而求其次才想起小胖。小胖是

日軍聯隊司令部的中文翻譯。在那種地方與狼為伍,除日文過硬外,最要緊的是腦袋靈光。當然,這小子身居要津,消息也同樣靈光。

脫光了赤條條一看,小胖其實一點都不胖,胸前兩排肋骨隱約可見。剛子笑他說:“誰給你起的這名啊,小胖?”

小胖不好意思用浴巾裹緊身子說:“其實我小時候挺胖的。”

澡堂子裏頭霧氣繚繞,各式各樣的光頭光膀子光屁股在霧氣裏影影綽綽,隻有肉搏般的拍打聲和夥計的叫喊聲雲裏霧裏地回蕩。洗完澡兩人要了壺香片,舒坦地躺角落裏閑聊。

“你們這兩天忙嗎?”

“還行。”

“哥哥這兩天可累慘了,頭天剛去完上莊回來,今兒又提了去給什麼老師捏腳……”

“是北平那幫老師嗎?”

“除他們寮海還有別的老師嗎?你說這幫人也是,沒事你跑寮海來幹嗎?”

“他們哪是沒事來寮海溜達?他們這是要去那什麼……”

“什麼?!”

小胖朝前頭邊上掃了一眼,挨近剛子低聲說:“延安!”

“延安就延安唄,說個延安還犯法啦?”剛子用鼻音“切”了他一聲,“你小子別在我跟前他娘的耍大刀啊!”

“哪兒能哪!”小胖賠笑臉說,“可話說回來哥,這世道奸雄當道,無論當牛做馬還是多留個心眼比較保險,哥你說呢?”

“你他娘的罵我?!”剛子端起茶杯就要潑他。

“別別廣小胖笑著躲開說,“聽我把話說完嘛。比如你這事,我就覺著有點懸。”

“怎麼呢?”

“我這麼琢磨的啊,聯隊司令部有的是大夫,內科外科兒科婦產科大大的有,內藤是聯隊司令長官,他怎麼知道皇協軍裏有你這麼一號,而且還會正骨術呢?這是第一啊;第二,那瘸子陪你去學校,又沒跟你上樓,就你跟那老師兩人,你說這合規矩嗎?……”

剛子猛然醒悟道:“是啊!”

“再說了,平子這麼上趕著讓你幫他,還有這王老師不知好歹讓你帶信兒,我跟你說哥,你幸虧機靈沒幫他這忙,否則到頭來你怎麼死的你都不知道我跟你說!”

聽完小胖這話,剛子不由打了個激靈:“這麼嚴重?”

“嚴重?”小胖朝兩旁看了看低聲說,“這事不知比你想的要嚴重多少倍呢!”

剛子剛衝完的後脊梁上又是一層汗珠。

“你知道王老師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嗎?”

“不是說北平來的老師嗎?”

“老師不假,可你得分什麼樣的老師。這幫老師有教化學的……”“王老師就說他是化學老師。”

“是吧?還有機械製造、工程、建築、什麼醫學,反正全都是些造槍造炮,到了延安一個能頂一聯隊的主兒!”

“我操,怪不得平子、內藤全都急紅眼了呢。可你說為什麼今天我去的時候他們這麼鬆快啊?”

“哎,這就是問題關鍵了。鬧不好這裏頭就一陷阱,看你往下跳,你跳下去了吧,到時候再拿鉤子這麼一鉤,鉤上來一串兒,什麼剛子啊,平子啊……”

“還有胖子!”剛子苦笑道,“敢情小日本把我當魚餌了?”

“看起來像。”

剛子有些慌:“那你說我,還有平子怎麼辦?”

“你容我想想。”

“小胖我告訴你,我要那什麼,他娘的頭一個鉤你!”剛子說著伸手在小胖後腦勺脆脆地拍了一下。

“你鉤我管屁用啊?再說了,還沒等你鉤呢,自個兒早進憲兵隊了!”“嗨我這火大的剛子再次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小胖麵前晃悠,“你說不說?!”

小胖舉手投降道:“大哥大哥,我說還不行嗎?”

“快說!”

“你繞過平子直接找楊子敬!”

剛子眼前晃過楊子敬那張血肉模糊的瘦猴臉蛋,搖搖頭。

“不行你就直接上山。”

“你他娘的說得輕巧,上了山朝南還是朝北,你帶我去啊?!”

“不上山你怎麼辦?那些老師可全都是廣小胖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劃了一個“八”字說,“這個的寶貝疙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說這玩意兒能饒了你嗎?所以我這叫作一箭雙雕:既讓你逃過一劫,還免得他們秋後算賬,就跟你我現在這樣,赤條條一身幹淨。”

“可是廣剛子不停地用腦袋磕著牆板說,“我上哪兒找楊子敬去啊?”“實在不行就去大車店!你以前發貨結賬不都去那兒的嗎?”

剛子、高大栓,當然還有小胖一幹人合夥倒騰軍火給楊子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那孫子不是賒賬就是賴賬,前一筆還沒結清下一張單子又來了。剛子有好幾回惱得都翻桌子了,可架不住楊子敬嬉皮笑臉軟磨硬泡,到頭還是稀裏馬虎接了下一單。

該輪到楊子敬欠債還錢了。不過剛子還有個疑問:

“那隻是個中轉站,小夥計他懂個屁啊!”

“楊子敬不還欠我們貨款了嗎?就拿這事壓他!”

“你壓誰啊?壓人小夥計?”

“你知道小夥計後頭連著誰呢?你一鬧騰,後頭那大掌櫃不就出來了嗎?行了,“小胖起身穿衣服說,“出來大半天,保不齊哪位孫子滿世界找我呢,對了大哥,你要討回款子,我那份您可給我留好啊?”

剛子又給了他一瓢說:“少不了你的,死胖子!”

剛子覺得自己讓人盯上了。

自從小胖那天提醒後,剛子一直繃著這根弦,無論去哪兒跟什麼人打招呼說話,他都會看看後頭是不是安了根尾巴。有好幾回他確信看見有個人影,或者是一頂帽子在他回頭時閃了一下,所以他越發堅信小胖的判斷是對的,他寧可跟平子繞圈子扛著不說也是對的。

剛子溜溜達達在街上走著,不時進趟藥鋪,拐胡同兜圈子,實在不行再在牆根撒泡尿。小子,你不是想玩嗎?哥哥今兒陪你玩到底了!躲貓貓是剛子的長項。

可幾圈下來剛子發覺自己想簡單了。盯梢與反盯梢都是技術活,他以前在旅部聽老手們說過,現在體驗下來確實,跟小時候躲貓貓那種玩鬧完全兩回事。

大車店暫時去不成了,另想轍吧。他順著一條名為羊肉的胡同回到旅部。經過門崗時,他停下來跟衛兵嘀咕了兩句,然後背著手繼續往裏走,剛到醫務室門口,就聽後邊鬧哄哄嚷嚷開了。於是他又折返回門口,他倒要看看,哪個孫子吃飽了撐的尾大不掉!

半道上,迎麵撞見幾個衛兵扭著一個頭戴氈帽、身穿黑色土布棉衣褲的家夥正往裏走,便攔下他們問道:“怎麼了這是?”

其中一位人高馬大的衛兵答道:“這家夥鬼鬼祟祟在大門口探頭探腦,八成是八路探子!”

“不會吧?光天化日八路探子敢闖我們旅部?!”剛子拿食指抬起他臉蛋看了一眼,突然又大驚失色喊道,“你們吃豹子膽了?加藤隊長都不認識啊?趕緊、趕緊鬆開!”

加藤是內藤聯隊一名小隊長,因嘴唇厚且突出,剛子私底下都管他叫“大豬嘴”隊長。

剛子拉起大豬嘴,一臉誠懇說:“你說這事鬧的,大水衝了龍王廟。走走走,去我那兒坐會兒,我沏茶給您賠罪。”

“不不,我路過的幹活。”大豬嘴臉漲得通紅,看起來更像個豬頭。“我那兒可有好茶,咱倆廣剛子比劃道,“喝茶的幹活!”

大豬嘴連連擺手說:“我的,碼頭的幹活。”

“喲,還去碼頭啊?那行,那別耽誤您正事啦,您老人家開路以馬斯,開路以馬斯。”

大豬嘴甩下剛子悻悻然走了。剛子朝他背影擺擺手,說了聲“撒有我拿啦”,回醫務室給高大栓打個電話。

不一會兒,高大栓帶著一幫子兄弟火急火燎衝進醫務室,手裏還都拿著家夥。

“誰啊誰啊?誰不想活了?!”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姥姥!”

皇協軍裏就興咋呼,一個個窮橫窮橫。

剛子關上門說:“內藤!”

頓時鴉雀無聲。

一位外號叫“小鋼炮”的不識趣,又弱弱地問了句說:“誰?”

“內藤!大豬嘴!”高大栓瞪了小鋼炮一眼後問剛子說,“你好端端的怎麼得罪內藤了?”

“借我多少個腦袋我得罪內藤?”剛子跳上桌子喝了口涼茶,抹抹嘴,從去小學校給王老師捏腳,再說到怎麼讓大豬嘴盯了梢,“……到最後哥哥實在煩了,心想,你盯我還能盯進旅部嗎?進門時我跟警衛連大高個兒說,怎麼一人盯我半天了,傻大個兒說,哪兒的還反了他了敢盯我們陳副官?您別管了,看我怎麼收拾他!就這麼著,收拾出一‘大豬嘴’……”“還真是讓、讓盯、盯上了?”外號叫“尿炕”的直愣愣盯著剛子。小鋼炮拍拍他那亮晶晶的禿瓢,不解道:“大豬嘴不碼頭那邊的嗎?他怎麼盯上你了?”

“我又不是他我哪知道啊?”剛子心火正旺,又喝了一大口涼茶。高大栓沉吟了一會兒,問剛子說:“這事弄不好還真有點麻煩,剛子你就說吧,讓大夥兒怎麼個幫法?文幫還是武幫,唱紅臉還是白臉?”剛子掏出一封信交給小鋼炮說:“文幫武幫紅臉白臉咱一個個來,小鋼炮你先替我去趟大車店。”

“就咱交貨那大車店?”小鋼炮問。

高大栓踹了他一腳說:“他娘的你還去過哪個大車店?緊南頭路邊那個!把信收好了,要有一丁點差錯,我把你頭抒下來!”

小鋼炮是高大栓部下,一個手底下管著幾十號人的排長,在高大栓麵前永遠隻是個催巴。

小鋼炮揣好信正想滾蛋,剛子攔住他說:“我話還沒說完呢。這樣,你帶倆人,精神點,別推門,用腳踹,進屋就嚷嚷,扯開嗓門使勁吵,罵娘會吧?哎,憋足勁罵……”

“可我罵什麼呀?”小鋼炮怯怯地問道。

“就罵他們賴賬,欠錢不還,咱們貨不都給他們了嗎?都倆月了,一個大子都沒見著,是吧?你說這還不該罵嗎?”

“該罵該罵!”小鋼炮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這時候你看他們掌櫃出不出,掌櫃要還躲裏頭不出來,這封信你千萬別給小夥計……”

“那掌櫃不出來怎麼辦?”

“你就砸東西,照死了砸!”

“他還不出來呢?”

高大栓給了他一瓢,說:“笨蛋,再不出來放火!”

“真放啊?”

剛子揮揮手說:“反正就那意思吧,想辦法讓那掌櫃出來,再把信交他手裏頭,這第一出戲你就算唱完了。”

小鋼炮走後,高大栓問道:“下麵你還有幾出啊?”

剛子從桌上跳下來說:“走,去泰興樓,今兒晚上哥哥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