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子就奇了怪了,老爺子無論見誰都一臉菩薩樣,唯獨對他惡聲惡氣,哪怕隻是些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他都能刨根問底數落個沒完。有時候剛子心想,我是不是您兒子我哪兒得罪您了您瞅我哪兒哪兒都不順眼?!可到頭來他也沒敢問,因為他怕老爺子,從小就怕。剛子母親很早就去世了,老爺子再沒續弦。讓一個男人承擔起母親那份責任,對孩子絕對是個災難。
老爺子正躺院子裏曬太陽,七嬸坐邊上陪他說笑。不知七嬸編派出什麼好聽的,笑得老爺子雪白的山羊胡一顛一顛。七嬸是剛子家鄰居,她和七叔以前一直都在正德堂幫工,去年正德堂散了之後,她還留在陳家幫工,照顧老爺子吃喝拉撒。見剛子手裏提了隻羊腿,七嬸眼睛都直了,使勁杵老爺子喊道:“嗨,羊腿!”
剛子被七嬸喊得心驚肉跳,手上那隻羊腿也跟著哆嗦。他心裏怨道,七嬸您沒事讓老爺子出來曬什麼太陽啊?不就一隻羊腿至於嗎大呼小叫!沒見過羊腿?沒見過我給您送去,送您家去,拜托別這兒瞎添亂了行不行啊?!
“爸。”剛子將羊腿遞給七嬸,走到老爺子跟前輕輕喊了一聲。這聲音他自個兒聽來都覺著底氣不足。
老爺子用鼻子哼了一聲後問道:“回來了?”
“啊。”
“打哪兒回的呀?”
“旅部。”
“旅部今兒發羊腿了?”
“沒、沒有。”
“那你這羊腿哪兒來的啊?”
“買、買的。”剛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說。他似乎聽見了霍霍磨刀聲。老爺子轉臉問七嬸說:“七嬸,眼下這街上還有賣羊腿的嗎?”
“我、我不知道。”七嬸見闖禍了,便要開溜,“你們爺兒倆聊啊,我去廚房看看藥好了沒有。”
老爺子攔住七嬸說:“不急。你也一塊兒聽聽。”
“我對天發誓,這肉真是我買的!”
老爺子開始要剔他這塊肉了:“小日本來了之後,寮海街麵上還有肉嗎?”
“我不知道,應該有吧?”
“那我告訴你,寮海現在別說羊肉豬肉牛肉狗肉,就連隻耗子肉都見不著了,是不是啊七嬸?”
老爺子真是活神仙,足不出戶知天下事。可有活神仙跟羊腿較勁的嗎?!剛子隻能實話實說:
“我從人家裏買的。”
“就算陳副官您手眼通天,兵荒馬亂買得著羊腿廣老爺子指著院子角落那一大堆磚瓦木料說,“這些貨呢?也都是你買的?!”
老爺子這是要剁肉餡了。
“旦”
。
“你一月多少差餉又是羊腿又是磚瓦木料?”
老爺子菜刀剁得砧板砰砰直響。剛子聽明白了,說來說去,老爺子還是對他這差事耿耿於懷。
“爸我都跟您說八百遍了,我去皇協軍當差那也是迫不得巳啊!”
“你哥平子,他怎麼沒去皇協軍做教官啊?”
“我是我,我哥是我哥。要都像我哥那樣上街賣菜,咱們家吃什麼、喝什麼呀?!”
“我寧可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老爺子的山羊胡顫抖著。
“那嫂子,還有藿香,也全都跟著不吃不喝?”剛子也豁出去了。
“我就不信,沒你倆臭錢我們全家都喝西北風去!”
“可著您正德堂也不要了,眼看它一天天敗落下去?”
“今兒我明告訴你小子,正德堂就是塌了、糟盡了,我也決不用你一大子兒!”文火慢燉之後,老爺子終於大火急燒了,“趕緊,麻利地,這些貨全都給我清走!你要敢說半個‘不’字,信不信我現在就卸了你腿力,陪你個畜牲在屋裏癱一輩子?!”
剛子落荒而逃。老爺子這哪是剔肉剁餡,他分明連骨架子都要拆了啊!
四
剛子平子這兩兄弟長得實在是太不像了。剛子身板魁梧、壯實,平子瘦弱、文氣;剛子黝黑的臉蛋上那雙細眯眼,老透出一股壞笑,平子卻白白淨淨,慈眉善目,總是那一臉正經。當年林嬌嬌跟剛子處對象時問他,你跟平子怎麼那麼不像啊?你不會是外頭撿回來的吧?如今,林嬌嬌嫁給平子,成了剛子他嫂子。
追悔莫及啊!每當夜深人靜,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的時候,每當林嬌嬌臊眉耷眼,低頭從他身邊快步走過,而他又不得不停下喊她聲嫂子的時候,他心裏那個悔呀,腸子都悔青了,他後悔當初林嬌嬌拉他去延安時那麼猶豫搖擺,到頭來讓平子鑽了空子。
有時候剛子心裏也挺恨平子的:你說你這當哥的,明知道我跟林嬌嬌處對象呢,咋這麼不講兄弟情義橫刀奪愛呢?麵對剛子質疑,平子總是嗬嗬一笑,說,這不怨你嫂子。
這就是平子。你跟他說一事吧,他總跟你繞,比方今天,剛子明明是在說他,他卻說不怨林嬌嬌。剛子心想,我跟你提她了嗎?!
剛子正蹲在院子裏烤羊腿,平子在一旁嗬嗬地替他端茶倒水。
多虧七嬸機靈,羊腿才躲過一劫,剛子到現在還心有餘棒,不時往內院瞄上一眼,生怕一不小心這味躥老爺子屋去,羊肉沒熟自個兒反被他烤了。
“想什麼呢平子?”剛子從來不把平子叫哥。
平子兩眼望著炭火出神:“你近來去學校了嗎?”
“還破破爛爛那樣,估摸著再兩年就該塌了。”
剛子不知道平子提學校幹嗎。你不是跟我繞嗎?我也陪著你一塊兒繞,看最後誰繞得過誰!
“來,喝口水。”平子倒了一杯水擱剛子前頭,“是啊,你算算多少年過去了?就跟人一樣,這學校也老了。想當年……”
又該繞延安去了。剛子接過話頭說:“想當年我要是跟你們一塊兒去延安,藿香該是我閨女了吧?”
“說什麼呢你!”平子難得生氣,就真生氣了,還是一臉慈眉善目。“不是嗎?當年學校她跟誰好?”
“跟、跟你
“這不結了?想當年拉我一塊兒去延安,我說老爺子這麼大歲數了,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還有這正德堂,它傳了這麼多輩總不能毀我手裏吧?嗬,這就拉上你還有楊子敬墊背給我顏色看了,不到兩年工夫跟你抱回一藿香,我,你說這天底下……”
剛子說得直想哭。平子雙手交叉在那兒絞著,擰巴著:“剛子我知道這件事上我對不住你……”
“知道對不住你還做?!”
“可感情這事它想管也管不住啊!”
“你聽我說完平子,我不怪你,誰讓你是我哥呢?我也不怪她,婚姻自主戀愛自由是吧?可她沒道理這麼對我啊!你看看現在這家裏,老爺子不待見,她也成天跟著起哄架秧子,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不就在皇協軍裏當個醫官嗎,給人捏捏胳膊腿也算漢奸賣國賊啊?你橫眉冷眼做給誰看哪?是你心虛還是真看我不順眼哪?……”剛子滔滔不絕,如決了口的洪水一瀉千裏。
平子趕緊攔住他話頭勸解說:“打住打住,剛子!你跟她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不知道她脾性,她就這麼個人。你說她心虛我覺得未必,我們倆明媒正娶,又不是偷雞摸狗她心虛什麼?至於對你的看法,我今兒跟你明說吧剛子,她就是對你加人偽軍不走正道不滿,或者說失望吧。”
"胃……”
“爹對你不也有看法嗎?其實這都沒什麼,一個醫官一身黃皮不就是個職稱和外在形式嗎,關鍵還是看你做什麼,怎麼做。那年鬧學潮之後你雖說沒去成延安,但我知道你骨子裏是有正義感的……”
又繞回來了。
剛子將羊腿丟給平子,起身往內院走去:“你啊,就別來回繞了!對了,你跟藿香說,羊腿這回就烤著吃了,她那羊肉餡餃子算我欠她的,下回再給她補上。”
五
寮海鎮小學離正德堂不遠,就在背街一條小胡同裏。從剛子他家出來,往右拐沒走幾步再往左就到了。
學校前頭一片空地原本是學生們打球玩耍的操場,現在成了日軍警戒緩衝區,除了執勤崗亭之外,還用沙袋壘起了半人多高的掩體。操場後邊便是那青磚砌成的幾丈高的圍牆,在圍牆兩邊,是用整根石條築成的兩個門洞。校園麵積並不是很大,一棟兩層連體木質建築在中間圍出一個天井,麵積相當於半個操場。
日軍瘸子醫官陪剛子進天井後,指指樓上其中一間教室,意思讓剛子自個兒上去。
剛子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就我自個兒嗎?
瘸子醫官揮揮手,一瘸一瘸走開了。
今天早上,就在瘸子醫官找他之前,平子還跟他那兒繞呢。繞了半天剛子才聽明白,平子想讓他到小學校裏探探:鬼子在碼頭上抓的那批北平老師,現在究竟怎麼個情況。剛子問他,你一賣菜的打探這些幹嗎?平子說,這兩天長順他們夥房裏菜量見長,我想問問他們到底待多久,我這進菜也有個準頭不是?剛子說,你問長順不就得了嗎?平子又開始滿世界繞。剛子實在頂不住,便說,按以往規矩,小日本地盤一般我們皇協軍都進不去,你這事我要有機會能辦就辦,辦不了也別怨我。話都到這份兒上了,平子還是不依,非要剛子答應,而且必須得快。剛子急了,說,這學校又不是我們家,想進就進,你要這麼說你這事我還真辦不了了!正當他倆爭執不下,旅部參謀高大栓陪著日軍瘸子醫官找上門來,說奉內藤長官之命,特請陳醫官前往學校替一名疑犯治療腿傷。
剛子一步步走上樓梯。樓梯也是那種木板做的,踩上去嘎吱嘎吱亂響。樓上走道上空無一人。教室門開著,課桌上坐著位三十開外年紀,長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先生,先生鼻梁上掛著副黑邊圓框眼鏡,一看就是讀書人。
這位先生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隻是腳脖子崴了。正骨是剛子祖傳絕活,如這類崴腳脫臼小菜一碟。他一手按住先生小腿,另一手抓著他腳脖子在那兒來來回回晃悠,最後隻聽得“哢嗒”一聲,踝關節嚴絲合縫複位。剛子拍拍手起身說:“妥了!”
“好了?”先生疑惑地看看剛子。
“不信您下地試試。”
先生將信將疑從課桌上下來,先用腳尖試了試,然後才慢慢腳後跟
著地。
“不怕,您跺一個我看看。”
先生似乎沒怎麼聽懂,抬頭看著剛子。
剛子用腳在地板上死命跺了一下說:“跺腳,明白嗎?”
先生比方著剛子也跺了一腳,然後又是一腳。
“好了!”
“不疼了吧?”
“不疼了。”先生又跺幾腳說,“你什麼功夫這麼厲害?”
“正骨。正骨懂嗎?”
“跟按摩是一回事嗎?”
“按摩按的是肌肉跟經絡,正骨說白了就是修理骨頭,哪天您胳膊腿折了,後脊梁讓人給撅了,我給您修理修理,哎,這就叫正骨!”
後來聊天剛子才知道,這位先生姓王,名書田,是北平清華大學的一名化學老師,因不堪忍受小日本侵略壓迫,與誌同道合者共十五人決心投奔延安,不想剛到寮海就讓鬼子抓了。
“全跑延安,書也不教了?”
“現在中國之大,還擺得下一張平靜的課桌嗎?”王老師環顧四周,“你看看這裏,以前不也是個學校嗎?”
“我哥以前也是個教書先生,他現在在街上賣菜。”
“你看剛子,今天你能過來幫我治病,說明咱倆有緣。”王老師從上衣兜裏掏出一支鋼筆遞給剛子說,“我也沒什麼東西送你的,這支鋼筆它跟了我十多年,留給你當個念想吧。”
剛子接過鋼筆在手裏掂了掂說:“這多不合適啊?”
“剛子廣王老師靠近剛子,突然壓低嗓音說,“我能托你個事嗎?”“什麼事,說!”剛子一直想要這樣一支鋼筆,正低頭玩得過癮。王老師朝門口看了看,將一張紙條塞給剛子說:“麻煩你幫我交給一人:“誰?”剛子還在玩他的鋼筆。
“你們鎮上有家‘悅來’客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