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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五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狗年跑進了豬年,金秋公司的又一“新作”開盤了,是2007年仲夏,距“美美樂”開盤整整一年,這個樓盤叫“欣鑫小花園”,若說小,確實名副其實,小區麵積小,樓盤間距小,整個空間更小,全是小戶型。若說是小花園,則是胡吹,整個小區,連一朵花兒也瞧不見。然而,就這樣的小中又小的樓盤,德運老板以為是所做樓盤中最成功的。

當然,德運認為的成功,與購房業主是不一樣的,賣者與買者原本就是矛盾對立的,倘若讓二者皆大歡喜,很難。德運老板以為的成功,來自實踐的檢驗,欣鑫小花園一開盤,就出現了四個要死:客戶多得要死,房價高得要死,賣得快得要死,錢賺得多得要死。德運真的樂得要死,發得要死啦!老板能不樂嗎,能不發嗎,到了德運這種資曆,對房地產玩得已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德運抓住了一條要領,“中國的法律有一種不可確定性”,這句話是某些西方人對中國法律的理解,我們也可以認為是一種誤解或者歪曲。德運不這樣認為,他以為中國的不可確定性哪裏僅在法律範疇(實際上法律的確定性最強最大),而是在諸多規則、條例、上級指示、領導講話、紅頭文件等指令性東西,這麼多的事情都有不可確定性,用德運老板的話叫都能“變通”。

變通,在漢語辭典中的本意是“作靈活的非原則的改變”。但是在德運心中,卻改為了“作靈活的包括原則的改變”。變通,對德運老板講,是老板必修的專業,必用的絕活,原本房地產界對建房的容積率、綠化率、建築密度、限製高度都有科學規範的數字,它要保障居住者的采光、通風、通暢諸多享用和方便,其實這些死硬的數字,在德運老板眼中,都是活的,能變,欣鑫小花園就是個活生生的標本,它的容積率和建築密度,比規範的數字高了許多,綠化率卻低了下來,這樣的變通使德運大大地多賺了一把,盡管它對居住在內的業主有諸多危害,但是,變通後的方案是經過審核部門批準的,大紅色的圓形公章就扣印在批件上,誰能說它是違規建築?!

更使德運老板樂哉的是這方土地,弄到手時那價位出奇的低廉,如今它又變得出奇的高貴。生活真是美好啊!越變越美了,對於德運老板。弄這塊地時,是平原市正大搞開發區之時,當時,政府在市郊西側劃出若幹平方公裏地盤,命名為高新技術開發園區,為招攬各路精英入園投資,開發項目,政府特製定優惠政策,凡帶項目進園者,土地出讓金極底,甚至可以無償劃撥,倘若項目好,投資大的話。當然在稅收、管理等方麵還有諸多支持。誰也沒有想到,做房地產的德運會打起這方土地的主意,有人說是德運身後有高人指點,有人說,德運生來就是個不安分的貨,啥事他不敢弄?也許真有高人參謀,德運先請來了他小學一個同窗的老爸,為老爸下一道任命,老爸就成了金秋公司副總經理,分工專搞高新農業。

老爸早年畢業於某農學院,後在省農科所工作,如今退休在家賦閑,正閑得發悶發慌的高級園藝師,德運一聲召喚,真是使他老有所用了。老爸聆聽了德運老板的雄心壯誌,就為開發高科農業構想藍圖,又招了幾個助手,組成了個像樣的班子,開始向政府寫搞高科園林的立項報告,同時申請征用開發園區的土地。經過政府有關職能部門的審核,特別是德運老板的上下運作,報上的項目很快被批準了,申請征用的土地也隨之到位,盡管對申請的麵積打了折扣,但也綽綽有餘了。政府要求進園的農業必須有較高的科技含量。當然是以實驗研究為主,並非去種植大路貨的農產品。老爸上初中時對植物課發生了興趣,特別崇拜米丘林、李森科這樣的農藝家,考大學時,第一誌願就選擇了農業大學。進了農科所以後,更是廢寢忘食,全神貫注地鑽進了他的“向往夢”,老爸那時很年輕,他的一個項目是培育某種瓜果的新品種,這種水果原本在南國生長,他要將它移植中原,且改變果肉的質與量,使其更加豐滿可口。直到退休,這個項目尚未成功,但他熬到了正高職稱,是農科所為數不多的高級園藝師。如今來到金秋公司,沒想到未竟的事業又可以繼續了。他躊躇滿誌,企望在人生的“加時賽”中爆出冷門。

老爸動起真格的,從土壤、肥料、選苗、雜交嫁接等多方著手,同時還引進不少“奇花異草”,營造出神秘的園林氛圍。偌大的金秋農科實驗園裏,又是翻種土地,又是培育肥料,又是溫室塑料棚,又是盆盆罐罐,還有幾個身著白大褂的人,在園區穿來顛去,指手畫腳,有一座造型別致的小白樓,是他們辦公和聚會的場所。無論是政府官員下來檢查調研,還是有人參觀學習,老爸和他的助手都能講出一套又專業又係統的理論,這種理論足以讓外行們聽得天花亂墜又雲天霧地,之後懵懵懂懂地離去。但是有一個效果活靈活現,離去的人以為,人家研究的東西肯定有用,聽不懂是因為太專業,若亂說亂問,反道叫行家裏手笑話,也就隨著講解不懂裝懂地點頭微笑,友好分手,德運老板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開始,老爸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德運老板要求的就是要真弄、真幹,叫外人見了,以為金秋公司搞的高科園林貨真價實。當這項工程進行到一定程度,到了寺廟裏敲鍾——名聲在外的時候,德運老板開始引導老爸了:“大伯啊!”老爸比德運爹大一歲,悠著點兒啊!恁大歲數了,該享受就享受點兒,該玩兒就玩兒吧,別一心撲到溫室裏,沒完沒了地煎熬啦,如今不缺吃,不缺穿,又不缺錢,有工夫就到天南海北轉轉,開開眼,好玩啊!大伯啊,去過香格裏拉吧?大伯回答,沒去過。德運說,那地方好啊,原始啊,搞農科的,該去看看。又問,去過吐魯番嗎?大伯回答,沒去過。德運說,那地方好啊,水果好啊,咱的水果,跟人家叫爺都不中,那味道真叫美啊,鼓搗水果的,該去看看啊。大伯何嚐不想出去走走轉轉,特別是德運說的這些地方,隻是沒有機會呀。德運看透了老爸的心思,就主動為他購了兩張飛往新疆的機票,讓一名年輕的助手與他同行,去看那裏誘人的風光。

老爸和助手興致滿懷地登上旅途,半個多月以後滿載而歸,不僅帶回了諸多果種,還裝滿了資料。誰知,一進金秋園林的天地,吃驚了,小白樓的內容變異了。先前的布局不見了,大多的儀器設備不見了。分管內勤的姑娘告訴老爸,金秋公司搞機構精簡,把多餘的人裁了。實驗園隻留下她個內勤和一名物業人員,再就是您和同行的助手了。老爸說,精簡的人可不多餘啊,都是幹事的骨幹。內勤姑娘不語,她哪裏知曉內情。老爸去問老板德運,德運道,公司運行成本太高。沒辦法,各部門都精簡了,不隻是你們實驗園。然後,又開導老爸,大伯啊,還想不開嘛,公司是要賺錢的,人太多,賺的錢不好分嘛。沒聽說嗎,人多好幹活,人少好吃饃的道理,咱現在不用幹那麼多活,隻要分好饃就中。人少了,我給您老的工資再漲漲,您也別再用恁大的勁搞啥子實驗,隻要看好這一攤子,種種花,養養草,澆澆水,施施肥,就中啦,待公司搞活動用花草時,就從您這裏搬,平常時,咱就搞些出租花卉的營生,中啦,要是人手不夠,咱立馬雇幾個力工,您指揮了,叫他們弄土弄肥,幹那髒活累活,您老千萬別親自鋪下身子啊,大伯。聽著德運老板的開導,老爸慢慢地有些醒悟,搞科研實驗,成本是高啊,無論人力、財力、設施,花費大啦,而且,要保證科研實驗能掙到錢,需要漫長的時間啊,弄不好,反而要賠錢,至少得先賠錢吧,要投入嘛。德運老板能叫實驗園這樣幹下去嗎?自己如今在的是民營企業,不像先前在省農科所,那是國家的,領導決策若不合心意,就敢跟他較勁,就敢越級告狀,就有個說理論道的地方。這裏不行,啥事都是德運老板一個人說了算,你有意見,可以不幹嘛,可以走人嘛,跟老板講什麼理,論什麼道。

老爸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也是想通了,已是退了休的人,人家聘用自己,就已經高看了。給的工資比原先上班時還高,還想求啥,再說,研究的那個課題,也真的沒有十足把握,就這樣順其自然吧,老板叫咋弄就咋弄吧。就這樣的態勢,老爸在“實驗園”又混了幾年。幾年中,德運一絲兒時間都沒有放鬆一項工作,就是跑“實驗園”的土地性質變更,將開發高新技術用地改變為商品房建設用地。

終於有一天,政府批了,同意金秋公司的土地變更申請。也是德運運氣好,批準土地變更申請時,建設用地必須實施招拍掛的指示剛剛出台,這方土地就作為了遺留問題,當然是用老辦法處置了,本來就屬金秋公司的土地,也就順理成章地由金秋公司開發房地產了。這一招為德運老板省下的買地錢,又是個天文數字。政府之所以批準土地變更,也不是沒有道理,自高新技術開發園區掛牌以來,發展可謂迅猛異常(僅在前些年),諸多企業入駐園區,隨之湧進大量人員。沒有家的年輕人期望有個安居棲息之地,有家的高層白領還想尋覓個舒適的午休小憩處所,畢竟這地方距市區遙遠,周邊配套設施尚不完善。德運老板正是發現了這種商機,就有的放矢因求而供。特地設計了麵積小巧的袖珍戶型,由於小造價就低,無論是棲息安居,還是臨時休息,都可為營銷對路。作為政府,對這種想群眾之所想,應百姓之所急,供庶民之所需的做法,當然就有批準的理由。

土地變更程序走完以後,德運沒有馬上破土建房,而是緩慢從容地搞起實驗園的善後工作,從2004年弄到2006年,方做罷這等事宜,當老爸“完璧歸趙”時,高級園藝師方恍然大悟。噢,原來如此呀,這個鳥貨,壓根兒就不是真重用我的呀!是利用啊!政府有規定,進高科園區的企業或研究機構,首先要有職稱匹配、專業對口的人才。這個孩子,是用我這塊高級園藝師的牌子啊,用我去蒙政府哩!我還真叫他小子當槍使啦,等把地弄到手了,他就偃旗息鼓,變真幹為假幹了,等他把變更手續弄齊了,就攆我滾蛋了,真損呀,如今的人,叫我做夢也夢不出這孬點子。

不過,經曆一番前思後想,抱怨責備之後,老爸也偃旗息鼓、息事寧人了,為啥?人家德運待自己不薄啊,臨辭退時,又塞進自己提包裏十萬元人民幣,說是為金秋立了大功,這是獎金。自己在農科所忙碌了一輩子,哪個領導塞給過獎金?唉,這事,就是看透了,能說嗎?人呀,總不能得了好處再賣乖,那就太不地道啦!德運這兔崽子,義氣!懂事!不是那過河拆橋的小人。唉……

德運老板可沒有空兒想這麼多,他隻知道按規矩做事,時時、事事別忘了知恩圖報,報了恩,自己也有好報,不報恩,會有惡報的。德運老板信這個。看,又兌現了,欣鑫小花園的回報就是證明。誰見過這麼熱鬧擁擠的場麵,火得很呀!連周邊縣城的小老板和附近村裏有錢的老鄉都來買房了,他們把手裏的餘錢和存款取出來,送到了欣鑫小花園,至於購房的年輕人,一個個像瘋了一樣,把售樓處的櫃子都擠翻啦,隻是那些身處高層的白領,他們本已有上好的住房,隻是圖中午小憩,或是約好友相聚而相中這裏的小戶型,這號人大多不去售房大廳擁擠,他們會拐彎抹角地托人與德運老板通氣,為其留下房子。

不管什麼方式,什麼渠道,欣鑫小花園的三萬平方米小戶型一售而空,若不是讓售樓部悄悄留下十套,關係戶過來買房都應付不了。這種回報不隻表現在賣得快,更愜意的是賺得多,僅僅一年光景,小花園每平方米比美美樂又漲了1500元,了不得的數字,三萬平方米賣下來,就多賺了4500萬元,如果計算實際的純利潤,就是刨去所有明的暗的支出,也是個上億元的數字啊!一個小小樓盤,竟然也能賺一個多億,真有意思,德運老板樂滋滋地掐指算計著,驀然,他做出一個決定,售房部人員放假三天,獎勵每個售房人員一輛電動自行車,並將配給售房部主任的帕薩特轎車換成了奧迪。是啊,賺了大錢啦,不能光叫自己一個人高興……

十六

國慶節到了,這一天,是任致遠一家團聚的日子。平日無論多忙,到了這個公休假日,應該有空當的,即使有人出外旅遊,任致遠說了,也要等到十月二日成行。吃過早飯,任致遠就泡上一壺鐵觀音,坐在客廳慢慢地飲著,等孩子們回家。第一個回來的是女兒任宜。進門時剛九點,來得確實早,也是平時任宜與大家團聚得少,大年初一全家相聚,她與丈夫到了婆家,大年初二她與丈夫回來,哥哥兄弟又攜妻兒去了娘家,至於平常時光,身為處長的任宜,連自己都拿不準每天要幹什麼,總是聽著上司的指示亂轉,跟著下邊的邀請亂跑,卻難有自己支配的時間。所以,任宜對國慶節的團聚特別重視。

在任致遠心中,任宜可謂掌上明珠,因為父親隻有一個女兒,卻有三個兒子,缺者為貴麼。任宜從小就敏於事而慎於言,勤奮好學,人又長得漂亮,是個人見人愛的姑娘。特別對父母,比兄弟們更知道體貼,隻是成家又做官以後,家的重心就移位了,難有閑暇來看爸媽。這一點,老人能理解。任致遠想,隻要孩子們過得好,自己也就放心釋然了。要說四個兒女,最省心的還是女兒任宜,在老爸心中,女兒如今過得最好,她雖沒有老三有錢,但也沒有老三亂折騰的風險,更沒有老大的清貧,老四的困惑。國家幹部多好,一切都在保險箱裏,啥也不用發愁,丈夫又是風風光光的副市長,日子能不好過嗎。

任致遠瞅著孑然一身的女兒,問,他們呢,沒一道回來?女兒說,安明這些時心煩,正寫檢查呢,哪裏也不想去,平平(小兒子)跟他爺爺去動物園看長頸鹿了,聽說剛從國外弄來的,叫他去吧,來了我還嫌他亂呢。說著話,任宜方放下購物袋,脫去風衣,換上拖鞋,緊偎爸爸坐下來,倒了杯鐵觀音,又為爸爸的杯子添茶。

媽媽聞聲從廚房走來,邊走邊說,寫檢查?憑啥叫咱安明寫檢查,不是幹得好好的嗎?顯然,剛才的話媽媽都聽得一清二楚。女兒說,他的事,你不知道,叫安明寫檢查,隻是形式,應付上邊的,誰叫他們不聽話,不守規矩,一下子劃那麼多耕地。媽媽關切地問,是咱安明不聽話,我不信。女兒說,當然不是安明了,是他們指示安明違規劃地呀,唉,跟你們講明吧,不講你們也放不下心,是政府集體決策,將上邊批過的城東開發區擴大了三倍,他們也真敢,如今國土資源部門來檢查了,他們誰都推得幹幹淨淨,唯安明不行,分管領導啊,負責的就是土地啊,組織就是靠你把關的啊,別人不懂規矩,你主管領導也不懂嗎?平原市的土地出了問題,不拿你分管副市長開刀,還能找誰?唉,這不是拿咱安明做替罪羊嗎。爸爸歎息道,出了政績,有了好事,是他們的;出了問題,有了過錯,是安明的。唉,這世道。爸,可別這樣說,如今都是這樣幹的,你們也別擔心,省裏有領導通過氣,大家暗中都在保安明呢,隻要過去這陣風,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不會出什麼事的,爸,媽。上邊要真動真格的,倒黴的還不是安明。爸爸依然擔憂且有點不忿。

任宜有點後悔了,不該把丈夫寫檢查的事告訴老人,可是又不想編瞎話騙爸媽。這種寫檢查的“遊戲”,在任宜心中算不了什麼,安明幹這事早不是第一次了。她想扭轉話題,避開這些煩惱,方去打開購物袋,取出兩套純羊絨毛衣,向爸媽展示,這是時下流行的新款,無論材質還是做工都屬上乘,每套定價在千元上下。媽媽拿著毛衣比試著,說,花這錢幹啥,小宜,我的毛衣多啊,穿不完了。說著,就小心翼翼地把展開的毛衣疊起來放好,欲往廚房走。女兒說,坐會兒麼,媽,忙活個啥。媽媽說,裏麵燉著排骨和柴雞哩,都是小平平喜歡吃的。媽,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我回來,別張羅忙活嘛,又買肉又買雞的,現在誰還缺吃的,就是小平平,都叫他減肥了。平時你們吃啥就做啥,越簡單越好,媽媽。

這話確實是任宜的意思,可是,媽媽想得更周全。小宜啊,我知道,如今是不缺吃的,可是你大哥大嫂呢,他們平時很少見葷腥的,上個月我去西郊看個老同事,順便到他家,正碰上吃午飯,吃的大米飯,還說什麼兩菜一湯,一個清炒蘿卜,一個醋溜白菜,一個紫菜湯,真清淡啊,就這,你大哥還說,是改善生活,平日多是一碗端(一碗麵條)。話音沒落,大哥任寶和大嫂來了,手裏還拎著一提兜東西。

真巧,大哥、大嫂,媽媽正說你們,你們就來了。任宜站起來,為大哥大嫂倒鐵觀音,又取來餐桌上的暖瓶,往茶壺裏加水。媽媽邊招呼著大兒子,又趕忙往廚房跑,她惦記著火上燉的排骨和柴雞呢。

媽媽說我們什麼了?大嫂關切地問,是不是笑話我們窮。邊將提兜裏裝的菜條拿出來,“這是我專為爸爸蒸的,你最愛吃的菜條。”任致遠看著一個個飽滿筆直的菜條,趕緊叫老伴取走放進冰箱。

哪裏是笑話窮,是說你們的飯菜清素可口。任宜接著大嫂的疑問解釋道。她看出,大嫂的麵龐有一種憂鬱。

不是我們一家清素,俺那大雜院(紡織廠家屬大院)都這樣,窮啊,如今我才明白,啥叫窮工人啦,連豬肉都吃不起。大哥說。

慢慢就好了,大哥,珍珠上大學了嘛,再熬四年,她畢業了,就好了。大哥的女兒任珍珠是今年高考進入大學的,如今家中隻有哥嫂倆人了。

唉,四年啊,長啊,花費也大。大嫂不由自主地自語。

怕什麼,大嫂,我不是說了嗎,侄女上大學的花費,做姑姑的全包了,別為這事犯愁嘛。任宜重申她曾許下的承諾。

話是那樣說,我們過意不去啊,她姑,你哥的脾氣你知道,他就不是那號啃老族的人啊,有頭發誰願意裝禿子,也是逼的啦,她姑,你大哥也想生法子掙錢呀。就是幹不成啊,弄幾起事,也沒賺著錢。女人對女人一打開話匣子,就如噴泉般。

大哥生什麼法子了?任宜感興趣地問。

別說了,哪壺不開提哪一壺,茶館裏不要的夥計。唉,任寶又是一聲歎息。

這有啥,說出來也不丟人。她姑,你大哥見別人去白河澱那地方販鹹鴨蛋賺錢,也打起這主意,就跟個朋友,也是下崗工人,一塊租輛車跑去了,第一趟還中,拉回的鹹鴨蛋送給了一家大酒店,一個人淨賺了千把元,第二趟就壞了,拉回來的鴨蛋有一多半是壞蛋,你說如今的人孬不孬,一箱蛋,上邊鋪著一層好的,下邊掖的全是壞蛋,這一趟就賠了,那些好蛋賣的錢,加上上回賺的千把元,連租車費、油費、過路費都不夠,真倒黴。

如今有的人是壞了,大嫂,以後多提醒提醒大哥,幹什麼都要多長個心眼啊。任宜安慰大嫂。

我真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唉,才四十出頭的人,總不能天天打牌下棋吧,這樣活著,還不叫說是失業,隻能是下崗,唉!真沒意思,有時候想,還不如死了算,販個鴨蛋,這麼大個漢子,也能叫人坑了,你說,妹妹,我這人咋這麼笨哩!

哥,這能怨你嗎?如今下崗的多啦,有那比咱還難過的。哥,日子會好起來的,別胡思亂想。任宜安慰哥哥。

我想不通啊,妹妹,咱這一大家子,我是老大,做大哥的如今最沒能耐,我想不通,當工人就恁沒出息。高中畢業那年,我十九歲,看趕上國棉紡織廠招工,大家都說,做工人好,這個工廠的工人待遇高,又是名星企業。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我就報名應招了,誰知道工人階級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想不到啊,妹妹,就比比工資吧,妹妹,你如今一個月三千九百八十元吧,聽你說咱平原省還是全國公務員工資最低的省份,我任寶一個月滿打滿算,加起來才九百九啊,你還有那麼多福利不算,我能想通嗎,妹妹,不是大哥我眼氣你,不是大哥對你有什麼,你是我親妹妹,就是你一個月一萬元,我隻會高興啊,我是恨自己啊,咋這麼沒用啊!如今隻能認命啦,是命吧,我的命也就是窮工人的命罷。

聽著任寶發泄怨氣,任致遠的心頭湧上一種歉疚,想起二十三年前,小寶高中畢業,本可以參加高考,進入大學深造,照他那時中等偏上的學習成績。可是,看好棉紡織廠招工,那時的企業確實好,做工人沒人說不好,要說自己有些私心,真有,想的是任宜和任寧的學習特別出眾,培養前途更大,如果兄妹四人都上大學,壓力自然增大,老大能參加工作,不僅減輕了自己的壓力,對下邊的兒女深造也好,所以,就欣然同意任寶放棄高考,去做了工人。當初若能預料到工人淪落至今天境況,就是打死自己也不叫任寶進棉紡廠啊!到了這地步,能怨任寶沒本事嗎?做父親的心疼兒子,想說幾句暖心話給孩子,恰在這時,任宇一家四口闖了進來,大家都站起來招呼,那任宇將手中提的高級普洱、鐵觀音、西湖龍井三盒茶葉放下,老婆放下的是一箱蛇果,還有一袋荔枝,一對兒女拿著剛在路上新買的“路虎”玩具汽車,進門就向爺爺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