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媚人(1 / 3)

月媚人

三個月過去了。也是在中秋節的晚上。

那個晚上的月亮和今天的沒有二樣。靜靜的夜半,糧行裏下衝進百多號人。撕打,驚呼,開倉饑俄的窮人們搶-糧了老板和他的夥計們倉惶地出去躲避。

她呢,可憐憐披床被單,鑽到床下。

門被踢開了。進來兩個魁梧的窮漢子。

手電筒射來射去,找著金錢珠寶。他們終於看見了床下的被單。手揚,她就象個雪團滾出來。她淨光光的身子,腰裏係個線繩兒,垂下那個紅布袋。紅布袋鍾擺似地晃了兩晃,她急忙按住了。

刺眼的手電筒戰栗著,照著她的臉。

是你是你臭娥子生個漢子歇斯底裏地叫著,還認得我嗎

她的眼被光貧得辣疼辣疼,什麼也看不清:你你是譯七

我是我

手電筒來個急轉身,漢子直直地照在自己臉上了。

她愕愕地看著他,猛然跪著跑過去,抱住他的腿哭了。

這漢子正是金錮堆的鄭天均。

鄭天均早就對琵琶鎮上大小的糧行恨之入骨了。湖上的窮人除了吃爛魚還是爛魚,糧行老板呢,山珍海昧;窮人大家子人沒幾條褲子,糧行裏絞繆綢緞,窮人光棍碰光棍,糧行裏今年娶妻明年納妾他千次做夢,砸了糧行平分了糧行衛於是,在中秒夜,他串通本族兄弟鄭天平,和琵琶鎮上的窮人起,幹了這場轟轟烈烈的事

鄭天均推開她,手電拋,罵道:娘的,饒不了你下把她按在地上。

她喚蟹抽泣:欠你的債。你隨便吧

另個漢子鄭天平背過身,象棵被狂風搖撼的樹,居然不倒。

屋子裏落下層厚厚的塵土。

鄭天均爬起來,牽來打著牙戰的鄭天平:你。去去

鄭天平站在她跟前,解開腰帶,謹鎮地伏著身子。忽兒,他的腦袋劇烈地錐疼,他感到他的心被個黑色怪物摘下來,叼出了門外。

他絕望地叫聲爹―,彈跳著奔出去。

她死了幾次,都沒有死成。個女人,要死是最難最難的事情了。她也沒有給老板生下個什麼肉東西,哪怕是個泥鰍老鼠。

年之後,因了人命案子,陳老板被人民政府鎮壓了。

三個媒婆攝合輾轉,她離開琵琶鎮,成了金煙堆的媳婦。男人呢,正是那個又恨又愛又怕又想的鄭天均。

新婚之夜,兩個人會兒哭,會兒笑,會兒爭吵,會兒靜無聲息,會兒互不搭理,遠遠地背對背,會兒,膠似漆,抱作個人折騰大半夜,怨恨的不再怨恨,欠債的不再欠債,隻剩下甜蜜歡樂

嘔哨下巨響,木窗被砸爛了。

窗外,兀立起個黑影,無休無止地嘿嘿笑著。笑得人心發休,―聽了夜房刀的鄭天平年前在她麵前沒敢伏下身子的漢子,精神失常,傻了

融融的夕照裏,鄭天均夫婦把船兒搖到靜謐的葦叢。淡香浸潤著。停船的小水溝子正迎著陽光。不見人影,不聞人聲。除了鳴叫的野禽就是交配的野禽。

他把她平放在兩腿上,向下扒扒她的褲腰,讓她的肚子―這方播進他的種子的聖土汲取陽光的恩澤。他不知道這方聖土竟是這樣的光潔,在眨眼的功夫裏與太陽交相輝映了。排紅排紅的霧向外浸染,溫煦的香向外流溢。神秘的,珍貴的聖土呀

他暈眩了。

嚎朦之中,排紅的霧裏站出個赤身的嬰兒,朝著他跳躍過來。那蕩蕩懸吊在兩腿之間的,正是他朝暮盼望見到的小字。

兒―這個魁悟的漢子慈祥地喊著。他的頭枕在那片聖土上,熱淚從聖土滑落到湖水裏,濺出捧捧美麗的小小漣漪。

你定能給我生兒的生許多許多能我能她怯懦地酬答著。

他無意中看到那個紅布袋,覺得可笑:這是千啥用的是換子散,管生兒子的。

他捧起它,啼啼噓噓。

她歉疚地長出口氣,遊斷線繩,向著葦叢深處揚起手:他留下來的對不起你。

他把紅布袋奪回來。崇敬地捧著,聞了又聞,重新係在她的腰上。

這是他二十二歲的夏天。

女兒,女兒,女兒

十幾次懷孕,七八次小產,他們有了四個女兒。他從不責怪她,反而更加體貼她。

咱還年輕,定能生兒,能生許多許多。他明裏寬慰她,暗裏借酒澆愁,涕泅交流。我同輩的人都有兒了都有了除了我和傻子。

在生下第二個女兒後,他曾經想用菜刀把紅布袋剁碎。事隔七個月,妻子小產了,胎兒兩腿之間安著個粘糊糊的小豆豆。他場痛哭之後便是場持久的亢奮與激動。他揣著積攢了十幾年的錢去了中藥店,倒出紅布袋裏的藥。

再抓付,買多點。好藥越多越好。有錢。他懇求著,說明了用途。

這裏邊有察香,通行上下十二經絡,清竅散結,孕婦慎用個,填用,苦了他和她。今天把察香從紅布袋裏取出點點,怕造成小產,明天呢,又裝回去,擔心量小換不了子,後天大後天,反反複複趕上了文化大革命。

琵琶鎮革委大院內,幫婦女登台表演。

她太緊張了,把懷揣紅寶書說成了懷揣紅布袋。

台下嘩然大笑。

事後,革委會的幾位頭頭同她談話。

聽說你是陳老板的小老婆

是賣給他的。俺男人是鄭天均。

紅寶書怎麼說成紅布袋反動透頂,徹底交待。

紅布袋是她實在難以張口。

藏在什麼地方裏邊裝的是什麼反革命傳單特務組織密電碼變天建我們早掌握了坦白從寬在這兒,她摸摸肚子,並說明裝的是換子散。

位婦女頭頭把手插進她的褲子奮牌下那個布袋。頭頭們嘲笑了陣,拋到空中去了。院子裏有棵老榆樹,紅布袋就卡在高高的枝權上。

她不敢告訴鄭天均,誰知道他會闖出什麼大禍來呢死寂死寂的夜,她借口去看網箱,瞞了男人,來到琵琶鎮。她吃力地爬上老榆樹,粗糙澀裂的樹身在她肚子上劃下道道血痕。

他親吻著他的受傷的聖土,長籲短歎。

要個兒真難同輩的人都有兒了。不公老天爺不公別躁,別躁,我會生紅布袋事件之後,他們夫婦沒有資格參加革命活動了,又不許個人下湖捕撈,怎徉打發日月呢她有了主意:拚命生孩子裏反正不能閑著。

他高興地抱著她:對,使勁生裏小船往葦叢裏撐,想生多少生多少,誰也找不到管不著。

她笑了:下定決心,不怕棲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又是十多次的懷孕,又是次次的小產。

又多了四個女兒。

他們老了。

使他們喜悅與自豪的是,他們的生育能力似乎絲毫沒有衰減。生活裏有著道不出的愁愁愁,也有著不滅的希望。他們的日子過得多麼充實有趣於是,她又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了

湖有了徐徐的風,攜來些圓月的酒氣。奶液般的月華洗著她的淚痕。粼粼的波俏皮地擁動著小船。插在湖底的竹籬不知不覺地浮起來,斜斜在撂在她的肚子上。她不去理會,依舊木雕式的坐著。粼波似通了人性,擁著小船邇通漂向金煙

鄭天均新婚之夜,天平去聽房,聽成了傻子,這實在叫金涸堆的人無法理解。這兒的習俗,雖然是純純的個大家族,同輩或免輩的人夜裏聽房,是正正當當的趣事。但是,天平傻了之後,聽房,的事絕跡了,新婚夫婦可以盡情地放肆起來。

起初,天平隻是味地傻笑,到醫院看了幾次也不頂用。

後來就發展得迅速,成了個十足的傻子。

這是錢能買東西。母親指著枚硬幣,教給他。

錢。分他學著,象是記得很準。

母親領他到琵琶鎮趕集。他幫母親提了罐子豆油。經過戲院門門,他銳利的眼在地上看到了杖分的硬幣。錢他喜不自禁,扔了雄子,跑去揀了硬幣。

沒指望了母親澳漠的,不久,她就下世了。

如今,金煙堆十有八九的人要稱傻子為天平爺爺了。

天平爺爺做的事不可琢磨。記不清哪年開始,他愛骨頭成癖。他腰間係根結實的尼龍繩,繩上拴滿了各式各樣的骨頭,豬羊牛馬驢騾,應有盡有。走步就搖出串鏗鏗碎響。這是他的寶貝,年四季不分晝夜時時係在腰間。村子裏或娶或生,他千方百計要找塊骨頭添上去,村子裏或嫁或喪,他就解下塊扔進火堆。添添減減,如今二百五十塊了。

這些骨頭有的還新鮮,沉沉的,裏麵尚有殘做,有的輕如糠餅,手搓就簌簌掉下些細末。天平爺爺有雙陰陽。眼,這是令全村的人詫異的。他注視著這些骨頭的變化。

李末了你的掉末了他有時對哪位上了年紀的人嘮了叨,使人家揪然傷神,不得不忐忑地望著那塊骨頭。

金姻堆總共二百五十門人,傻子身上全有代表他們的骨頭。哪塊屬於誰,傻子記得準確無誤。

確實也有些邪怪,梅當天平爺爺樂不可支地喊起掉末了,金煙堆也真的有在不長的時間內死去。還有人說,骨夕頭從沒有平靜過,在傻子熟睡的時候,腰間也發出鏗鏗的碎響。

圓月還沒開始,天平爺爺就到眾樂商店前的場子上來了。他是惹人注目的,腰上的骨頭時明時暗閃著冷幽幽的光。他不知從哪裏弄來兩瓶白酒,嘻嘻著在桌子上亂敲通。人們嗽嗽嚎叫著鼓起掌。

眾樂商店的唯掌櫃水紅子奶奶也姍姍而來。她提了半箱汾灑。

天平爺爺的後腦勺被個食指彈了下。他嚇得發出哦哦的鼠般的尖叫。

天均爺爺的那個食指令人觸目驚心。它比中指還要壯實,如根鏽了的粗鋼筋,指頭上端特別發達,寬寬的指甲蓋下全是堅硬的繭子,敲便有金屬聲,象隻螺母擰在上麵。

天均爺爺很厭煩傻子。

天均爺爺更慶煩眾樂商店。

天均爺爺放下剛從琵琶鎮買回的二十隻德州扒雞。他鏢頤水紅子奶奶,對著傻子的背影罵道:充什麼熊每年的圓月,都數天均爺爺拿的東西貴重了。

給他犯不著。有人勸著夭均爺爺。

還用說我抬抬就打斷他的鼻梁天均爺爺又膝睞水紅子奶奶。

沒有個人敢笑,敢說句什麼。

水紅子奶奶放下了酒,臉紅紅的,頭歪,丟下句你真厲害,又姍姍地回她的商店去了。

傻子天平爺爺還在邊發抖:骨頭掉末了。

天均爺爺又用食指彈彈傻子的額:還不去跑步你的骨頭掉末,別人的都不掉跑哇―跑哇―傻子樂了。眾人樂了。

夭平爺爺沿著水邊兒跑。

金朋堆周是水,傻子就有了永遠跑不完的路。月亮會兒跟隨,會兒休憩,這使傻子不斷地興奮,不斷地緊張驚悸。

傻子不認得日曆,認得圓圓的月亮。每到陰曆的十五,圓月高懸,傻子都要這樣沿著水邊兒奔跑,鏗鏗的聲音越來越激烈三十七年前那個中秋夜,象副陰森可怖的畫,細膩地烙衣他的心壁上。

他從糧行老板的住室裏飛奔出來,幻覺出現了。他覺得他的前前後後全是追蹤而來的女人,光光的女人,女人都在罵著他,那是最髒最狠毒的話。他死死地捂住耳朵。女人身上都放射出閃電樣的白,他睜不開眼。他又覺得無數肥大堅實的乳房砸在他的臉上身上,真象鋪天蓋地而來的冰雹。他隻剩下張血淋淋無骨無肉的皮,邊哭位討澆,邊飄旋著逃命。他看不見煙波森森的湖麵,看不見拴在琵琶鎮周圍的大小船隻。他沿著水邊兒跑。偌大屍個鎮子,圈又圈。

忽兒,什麼東西絆了他。他栽倒了。

兩根麻繩在他身上紋了十幾圈,深深地勒進肉裏,係下六個死扣。

他被扔到條船上。他的同族兄弟鄭天均不知怎麼也被抓住,和他樣捆著。他倆都被人家扒光了衣服。

這條船走啊走啊,把他倆送到二十幾裏外的大葦田。相距十幾步,兩個人被撂在葦田中的高崗上。

糧行陳老板拍拍他們的腦門:安安穩穩地睡吧,這裏多靜沒人來。也別說話,白挨累。

夥人有說有笑地撐船走了。

幾萬畝大的葦田裏,就剩下天均和天平。

完啦要淩受死啦了天平說。

早晚都要完。死也別當弄種

幾個蟻子吟唱著飛來了。在他倆之間飛過幾個來回,分頭向著裸露的肉俯衝下來。碩大的翼朝上搭,猛然翹起後身,下子把尖尖長長的嘴插進去,吱吱,地吮汲。眼看著千癟的肚子膨脹膨脹,如粒暗紫色的仁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