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不去他們那兒?”
“我自己也想過。可害怕,不會收下我們四個的。”
“也可能會收留,給他們寫封信。要不要我來寫?”
士兵妻子同意了。我記下她父母的名字。
在我同婆娘們談話的時候,士兵妻子的一個鼓腮幫的大女孩走近她,扯著她衣袖在要求什麼,好像是要吃。士兵妻子在同我說話就沒答理她。女孩子又扯扯媽媽的衣袖,嘴裏咕噥著什麼。
“鬼都收不走你們!”士兵妻子高聲罵一句,揚手在女孩頭上打了一下。
女孩號啕大哭起來。
我辦完這裏的事,走出屋朝有小牛的寡婦家走去。
寡婦已在自家屋前等我,又請求我進去看看她的小牛。我走進去。在前廳裏,確實有頭小母牛。寡婦請求我看它一眼。我看看小牛,發現寡婦的全部生活興趣都集中在小母牛身上,以致她無法設想我對看小母牛可能會毫無興趣。
看過小牛,我走進房內並問老太婆在哪兒。
“老太婆?”寡婦反問一聲,顯然奇怪我在看過小牛之後還會對老太婆
感興趣。“在壁爐上,她還能在哪兒?”
我走近壁爐向老太婆問好。
“喔,喔,喔喲!”回答我的是一個低弱沙啞的嗓音。“這是誰?”
我報出自己的名字並問她過得怎樣。
“我過得怎樣?”
“怎麼,哪裏痛嗎?”
“哪兒都痛,喔喲!”
“大夫同我一起來的,要叫大夫嗎?”
“多扶?喔,喔喲!你的多扶我有什麼用!我的多扶不就在這兒嗎……多扶?喔一喔喲!”
“她是老了。”寡婦說。
“那也不比我老。”我說。
“怎麼不比您老,比您老多啦。人們說,她已經九十啦。”寡婦說,“她額角上的頭發都全脫光啦,前一陣我把她的頭發剪光了。”
“幹嗎剪光?”
“全脫掉了,差不多少啦,我就剪了。”
“喔,喔喲!”老太婆又在呻吟。“喔喲!上帝把我忘啦!不收走我的靈魂喲。老哥哥,他要是不收走,它自己不會出來的……喔,喔喲!是因為罪孽呀,看樣子。潤潤嗓子的東西都沒有,哪怕最後能喝上點茶呢。喔喲!”
醫生走進來,我道過別,我們一起來到街上,坐進雪撬朝隔鄰一個不大的村子駛去,去看望最後一位病人。到達目的地,我們一同走進木屋。前房不大,但很清潔,房間中央懸著一個搖籃,一個女人使勁搖著它。桌前坐著一個八歲模樣的小女孩,好奇同時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們。
“他在哪裏?”醫生在問病人。
“在壁爐上。”女人回答,手中仍不停地推睡著小孩的搖籃。
醫生踏上閣板,雙肘靠著壁爐朝病人彎下身去,並在那裏幹些什麼。
我走近醫生,詢問病人情況如何。
醫生不回答。我也踏上閣板,朝黑暗中看去,這才隱約分辨出躺在壁爐上的病人須發蓬亂的腦袋。
一股濃重、難聞的氣味包圍著病人。病人臉朝上躺著,醫生握住他左手脈博處。
“他怎麼樣?很不好嗎?”我問。
醫生不回答我,轉身對女主人說:
“點上燈。”他說。
女主人叫女孩來,吩咐她搖動搖籃,自己點上燈,遞給醫生。為了不妨礙
醫生,我走下閣板。醫生接過燈,繼續診視病人。
女孩子隻管看我們了,搖搖籃的勁用小了些,小孩子開始尖聲地淒慘嚎叫。母親把燈交給醫生,生氣地推開小女孩,自己動手推搖籃。
我又走近醫生,又問他病人怎麼樣。
醫生還在忙著病人,用低低的聲音對我說出一個詞。
我沒聽清他說什麼,又重問一遍。
“彌留狀態。”醫生重複一遍,默不作聲地走下閣板,把燈放到桌上。
小孩不停地嚎叫,哭聲既淒慘又充滿怒氣。
“怎麼,他死啦?”婆娘準確地明白了那個詞的意思,這樣說。
“還沒有呢,但也躲不掉了。”醫生說。
“那咋辦,派人找神父是不是?”婆娘不高興地說,搖小孩的動作越來越用力。
“要是主人自己在家就好,要不這會兒找誰去,你瞧,全出去砍柴了。”
“在這裏我再沒事可做了。”醫生說,於是我們出來了。
後來我知道了,那婆娘找到一個人去叫神父,神父正趕上為瀕死者授了聖餐。
我們在回家的路上沉默著。我想,兩人心中的感受是一樣的。
“他生的什麼病?”我問。
“肺炎。我沒想到結束得這樣快,體質非常強壯,但條件太有害了。四十度的高燒,外麵零下五度,聽天由命,毫無辦法。”
我們又不說話了,沉默地前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我發現壁爐上既沒有枕頭也沒有被蓋。”我說。
“什麼也沒有。”醫生說。
顯然,他理解我的想法,又說:
“我昨天在克魯托耶村一個產婦家。為了檢查必須把她放到一個能伸直身體躺著的地方,可家中沒有這麼個地方。”
我們又不吭聲了,並且一定想著同樣的事情:我們沉默地回到家。台階前立著前後套的一對出色駿馬,拉的是鋪著氈毯的雪撬。車夫是個漂亮漢子,穿著皮袍子,戴著毛絨絨的帽子。這是兒子從自己領地上回到家來了。
我們坐在餐桌前,桌前安排著十個座位,有一個座位空著。這個座位是小孫女的。她今天有些不舒服,和保姆一起在自己房間裏吃中餐。為她特別準備了病號飯:清湯和西米粥。
中餐是豐盛的,上四道菜,兩種牌號的酒及兩個侍候用餐的侍者,還有桌上擺著鮮花。談話在進行。
“這麼好的玫瑰從哪裏來的?”兒子問。
妻子說,這些花是彼得堡一位不透露姓名的婦人寄來的。
“這樣的玫瑰一個半盧布一枝。”兒子說。他就說起在某次音樂會或演出中,這樣的玫瑰扔滿舞台。談話的題目轉到音樂上,又轉到音樂的鑒賞者和資助者。
“怎麼樣,他的健康情況好嗎?”有誰在問。
有誰在回答:“總不太好,又去意大利了。每一次在那裏過一冬,就奇跡般地恢複健康。”
“旅程又累又枯燥。”
“不,哪能呢,坐express(法語:特快)隻要三十九個鍾頭就夠了。”
“還是挺煩的。”
“等著吧,很快就能飛著去了。”
第三天
賦稅
除了一般的來訪者和乞求者,今天還出現了特殊的。第一個是個無兒無女的農民老頭,他在極度貧困中過著自己的最後時日;第二個是一個非常窮的,有一大堆孩子的女人;第三個據我所知是個富有的農民。三個人都是我們村的,三人都是為一件事來的。新年前開始征收賦稅,登記收繳了老頭的茶炊。女人的一隻羊還有富有農民的一頭牛。他們都來請求庇護或幫助,或者兩者兼求。
首先說話的是富裕農民,他是一個高個子、漂亮、但趨向衰老的人。他說村長來過,登記收繳奶牛,要交二十七個盧布才行,而這筆錢是代公糧款。按這個農民的意思,這時候不應該收這筆錢。我一點也不懂這些事,就說我會去鄉公所打聽、弄明白的,到那時候再告訴他,能不能使他擺脫這筆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