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三日2

正在生活的和正在死亡的

我正伏案工作,伊裏亞.瓦西裏耶維奇輕輕走進來,顯然不願打擾我的工作,他說,幾個過路人和一個女人已經等了很久了。

“請您拿去給他們吧。”

“那個女人有什麼事。”

我請求等一等並繼續工作。等我出來,已經全忘了女請求人的事。從角落裏走出一個年輕的、長臉的、很瘦的農民女子,她穿得看上去不僅窮,而且對於當時天氣來說太單薄了點。

“需要什麼,怎麼回事?”

“伯爵大人仁慈。”

“為了什麼事?怎麼回事?”

“伯爵大人仁慈。”

“什麼事?”

“沒照規定征走了。就留下我一個人帶著仨孩子。”

“把什麼人,送到哪裏去了?”

“把我家主人趕到克拉必芙納去了!”

“什麼地主?為什麼?”

“就是抓兵了。這下留下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們。做什麼都沒用場了,隻有死路一條。可憐孩子呀。隻好指望您的恩典了。因為沒照規定,就是說。”

我記下村子、名字、外號,告訴她我會去了解,會通知她的。

“請您隨便幫助一點點。孩子們想吃的,可,請您相信上帝,家裏一塊麵包也沒有。最糟的是吃奶的那個我沒奶了。哪怕上帝收走他也好。”

她哭著,穿著破爛男式單外衣的身體全都在顫抖。

讓她走了以後,我照常準備散步。正巧我們這裏的醫生有事要找病人,他要去的正是這位士兵妻子住的村子,並且要去鄉公所所在的那個村子。我搭乘了醫生的馬車,一同前往。

來到鄉裏,醫生到村中忙自己的事去了。

鄉長不在,文書也不在,隻有一個文書助手在,他是一個年紀輕輕,挺聰明的男孩子,我原來就認識他。我問他那女人丈夫的事,問他為什麼讓獨子當兵?文書助手問明情況後說,女人的丈夫不是獨子,他們是兩兄弟。

“她怎麼跟我說,他是獨子?”

“撒謊,他們總這樣。”他帶著微笑說。

我在鄉公所繼續查問我需要弄明白的事。醫生完成了對病人的訪問走進來,我們又一同出發,乘馬車前往士兵妻子所住的那個村子。可我們還未駛出村,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快步迎麵跑出來攔住我們。

“找您的,一定是的。”我對醫生說。

“不,我找伯爵大人。”女孩對我說。

“需要什麼?”

“伯爵大人仁慈。媽媽死了就留下我們幾個孤兒,我們五個……幫幫我們,幫我們想想辦法吧……”

“你是哪裏的?”

女孩指指一幢相當不錯的磚房。

“我是這裏的,這是我們家。請您去坐一坐,您就都看見了。”

我下了雪撬,朝那幢房子走去。從房子裏走出一個女人請我們進去。這女人是孤兒們的姨媽。我走進去,正房幹淨而且寬敞。所有的孩子都在眼前了。大女孩除外,還有四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最小的兩歲孩子還是個男孩。姨媽詳細告訴我們家中的情況。兩年前孩子們的父親被壓在了礦井裏,為撫恤金奔波了好一陣,可什麼也沒得到。家中隻留下一個寡婦帶著四個孩子,第五個孩子生下來就沒了父親。家中沒男人她們勉勉強強掙紮著活下去。寡婦起初雇人種地,可沒個男人的日子什麼事都越來越糟。先是賣了奶牛糊口,後來又賣馬,隻留下兩隻羊。日子一直勉強過得去,誰知一個月前她自己病倒,撒手去了,留下五個孩子,大的隻有十二歲。

“他們隻有自己掙紮了。我盡力幫點忙,”姨媽說,“可我們的力量太小。怎麼也想不出辦法來,該把孩子們怎麼辦。哪怕他們死了也好。送到哪裏的孤兒院去就好了,哪怕不是全部送去都行。”

大女孩,看得出她全明白,完全領會我與她姨媽之間的談話。

“隻要把這個,尼可拉什卡,送到哪裏去就行,要不他在這裏真夠糟的,別想離開半步。”她邊說過指著一個結實的兩歲小小子,他正跟姐姐歡快地笑著,顯然完全不讚同姨媽的意願。

我答應為安置其中不論哪一個孩子進孤兒院想想辦法。大女孩謝過我又問什麼時候來聽回音。所有孩子的眼睛都盯住我看,連尼可拉什卡也一樣,就像在看一個神奇的存在物,這神物能幫他們做到一切。

我走出房子,還沒到雪橇前,遇上一個老頭,他向我道過好,立刻也同我談起孤兒們的事。

“哎呀真慘啊,”他說,“看著他們心裏就難受,再看那大閨女忙成什麼樣,她簡直就當了他們的媽,上帝怎麼給了她這麼多力氣!還得謝謝大家都沒扔下他們,要不照常理早就全餓死啦。真造孽啊。給他們這樣的人幫幫忙可沒罪過啊。”他說著。很明顯,他是勸我去幫這個忙。

我們同老頭、同姨媽、同小女孩告過別,我和醫生乘雪撬去早上來過的士兵妻子住的村子。我問村邊第一家,士兵的妻子住在哪裏,結果發現這第一家住著一個我很熟識的靠施舍過日子的寡婦,而她特別擅長執著甚至死乞白賴地乞求施舍。這寡婦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乞求施舍,她現在特別需要施舍,是為了養大一頭小母牛。

“它快把我和老太婆吃光啦!您請進來,自己看看吧。”

“老太婆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還有氣哼哼呢。”

我答應回頭去看看,也不知去看小母牛還是去看老太婆。我又問士兵妻子的家在哪裏,寡婦指給我隔個院子的那幢屋子,還來得及插上一句,“窮是窮的,但他們家大伯子喝得也太厲害了。”

我按寡婦的指點穿過院子朝那幢屋子走去。

不管農村中窮人們住的房屋外觀有多可憐,但像士兵妻子住的這麼破爛的房子,我已很久沒有見到過了。不僅是屋頂,就連牆也都像窗戶一樣完全傾斜了。

屋內的情況絲毫不比外觀強,屋裏很小,一座歪歪倒倒的烏黑的壁爐占據了三分之一的空間,令我吃驚的是壁爐上擠滿了人。我原以為我隻會找到士兵妻子和她的孩子們,可這裏還有小姑子,一個帶著孩子的年輕婆娘,還有年老的婆婆。士兵妻子自己還剛剛從我那裏回到家,凍壞了,正在壁爐上暖身子。在她從壁爐上爬下來的時候,婆婆告訴我她家的生活境況。她的兒子們,是兩兄弟,原先住在一起。大家還是能糊口。“可現在還有誰住在一起呢,全分家了。”健談的婆婆說,“婆娘們吵起架來,兄弟們就分開了,日子更難過了。地少,隻靠打工過活。可這下把彼得送走了,她帶著孩子們能去哪兒?隻好和我們一塊過。可全家沒法糊口啊。想不出來怎麼辦好。有人說,可以退回來?”

士兵妻子從壁爐上爬下來,也跟著求我想想辦法把她丈夫退回來。我說,這是不行的。然後問她丈夫走後她還剩下多少財產。財產是一毫也無。土地丈夫臨走交給兄弟,為了讓兄弟養活她和孩子們。原來有三隻羊,兩隻花在為丈夫送行上。剩下的,用她的話說,就是一點破爛,一隻羊和兩隻雞。這是全部家當。婆婆肯定了她的話。

我問士兵妻子,她從哪裏嫁過來的。她是從謝爾吉耶夫斯克嫁過來的。

謝爾吉耶夫斯克是個富有的大村子,離我們四十俄裏。

我問她:“父母還在嗎?生活怎樣?”

“還在,”她說,“生活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