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說話的是老頭,他被登記收繳的是茶炊。他瘦小、虛弱,穿得很壞。他的訴說帶著一種觸動人心的苦惱和茫然,他訴說他們怎樣來到他家,拿走茶炊,要他交三盧布七十戈比,這錢他根本沒有並且無處去弄。
我問:“這是什麼稅?”
“反正是個什麼稅,誰知道他呢,是公家的吧。我和老太婆從哪兒去弄錢?本來就勉強活著。這是些什麼規矩?看在我這麼老的份上,請您不管怎樣幫幫我們吧。”
我答應弄清楚並盡力去辦。我轉向那婆娘。她又瘦又憔悴,我認識她。我知道她丈夫是個酒鬼,她有五個孩子。
“把羊登記走了。他們跑來,‘拿錢來。’他說。我說:‘主人不在家,去幹活了。’‘拿來。’他說。我到哪裏去拿?就一隻羊,也被收走了。”她哭著。
我答應去了解並盡可能給予幫助,然後首先去村裏找村長問問詳細情況,到底是什麼稅並且為什麼征收手段如此嚴厲。
在村裏的路上又有兩位求告者找我,使我停下步,都是婆娘。丈夫們都在幹活。一個請求我買下她的亞麻布,她賣兩個盧布。
“不然就把雞登記收繳了,我剛剛養起來。我靠這個過日子呢,撿點蛋賣。這是塊好麻布,要不是等著用,三盧布我都不賣呢。”
我打發她回家,等我回來,商量好了,也許什麼都好了。還沒走到村長那裏,迎麵走來我過去的一個小學生,一個眼神活潑的黑眼睛女孩,叫奧列加,現在她已是個小老太婆了。同樣的災難——小奶牛被收繳了。
我去找村長。村長是個強壯的,胡須花白,有一張聰明麵龐的男人,他走到街上來迎我。我問他征的是什麼稅並且為什麼突然這樣嚴厲。村長告訴我,下達了非常非常嚴厲的命令,要在新年之前繳清所有欠稅。
“難道命令沒收茶炊和牲口?”我說。
“要不怎麼辦?”村長說,聳聳強壯的肩膀。“不行啊,他們不交。就說阿巴庫莫夫,”他對我說的是那個被收繳了奶牛的富裕農民,他們要他交出一筆什麼代糧款。“他兒子在市場上趕腳,有三匹馬。他怎麼能不交?可他還是不肯大方點。”
“那麼,這一個我們就不說了。那麼,窮人又怎麼說呢?”我就對他提起那一對老人,他們被收走了茶炊。
“這些人確實是的,是窮人,的確也交不出錢來,可上頭又弄不清的。”
我提及那個婆娘,她被收走一隻羊。村長也同情這一個,但他似乎又用不能不執行命令來為自己辯護。
我問他當村長多久了並薪金多少。
“說什麼薪金啊。”他說,他回答的不是我明說的問題,而是我沒說出卻被他猜到的問題,即為什麼他要幹這個差事。“我早想辭掉了,我們的薪水是三十盧布,可造下的孽數都數不清。”
“那怎麼,真的沒收茶炊、羊和雞?”我問。
“要不又怎麼辦呢?我得履行職責。鄉裏已經準備好拍賣了。”
“會把東西賣掉?”
“是的,怎麼的也會湊夠數……”
我到那個為被收走羊來找我的婆娘家去。屋子小極了,前廳裏就是那隻有義務完成國家預算的羊。激動不安、被貧困和勞作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女主人照婆娘們的習慣,一看見我就激動而快速地說起話來:
“這就是我過的日子:最後的一隻羊被拿走,可我帶著他們,自己就剩一口氣了。”她指著壁爐上和閣板上。“到這裏來,有什麼事!別怕。瞧瞧這些光屁股蛋子,帶著他們怎樣糊口啊。”
光屁股蛋子——確實是光屁股蛋子,他們穿著破爛的小上衣,可沒穿褲子,他們正爬下壁爐圍住母親……
當天我乘車去鄉裏,為的是去詳細了解一下這種對我來說全新的征收賦稅的手段。
鄉長不在。他馬上會來。鄉公所還有好幾個人站在鐵欄杆後麵等鄉長。
我問等著的人們,他們是什麼人,來幹什麼?有兩人來取身份證的。他們要出去做工掙錢,他們準備好錢來取身份證。有一個人來取鄉法院判決的副本,這判決駁回了他的請求,他請求的內容是不要讓他叔叔嬸嬸的孫女奪走他居住並勞作了二十三年的宅院,雖然這宅院是他叔叔嬸嬸的,但他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並且安葬了他們。這個孫女,是叔叔的直接繼承人,她根據十一月九日的法令,使用自己的財產所有權,出賣土地及宅院,這宅院就是請求者居住的宅院。所以他被駁回。但他不願相信有這樣的規矩,於是他想去求更高的法院,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找哪個。我向他解釋,有這樣的規矩,結果這引來在場所有人的困惑、不信任和否定。
剛剛結束同這個農民的談話,一個高個子,麵容嚴肅冷峻的農民找我解釋他的事情。他的事情是這樣的,他同自己的同村人一道在自家土地上挖鐵礦石,他們平平安安挖了不知幾輩子了。
“最近出了一道命令,不準挖。不準在自己的地裏挖。這是些什麼規矩?我們就隻靠這個糊口。我們奔來奔去快兩個月了,可什麼頭緒也沒有,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逼得我們破產就是了。”
我不能對這個人說任何安慰的話,隻好轉身找剛進來的鄉長解答我的問題,即關於被用於我村欠稅征收的強硬措施的疑問。
我還問:征收的稅項是什麼,並根據什麼文件征收。鄉長告訴我目前向農民征收欠款的稅務項目有七個:1)公共稅,2)地區稅,3)保險稅,4)公糧欠額,5)代公糧款,6)鄉鎮村社稅,7)村落稅。
鄉長對我說的和村長一樣,說特別施行嚴厲的征收措施的原因在於來自上層的一紙命令。鄉長承認向窮人征收很困難,但他已沒有村長對窮人的那份同情,並且不允許自己議論上頭,還有最主要的,他基本上堅信自己職責的重要性及參與這類事無虧良心。
“那也不能放縱他們……”
沒過多久我有機會同地區長官談論此事。地區長官對窮人困境的同情已經隻剩下很少一點了,這樣的窮人,他差不多沒看見過。他同樣對這類行為毫無基於道德標準的任何懷疑。盡管在同我的談話中,他同意我說的從實質上說,根本不任職內心會更安寧,但他仍然認為自己是個有用的實幹者,因為別人在他的位置上會差得多。而且既然住在農村,又為什麼不享用地區長官這份不大的薪俸呢。
關於征收賦稅,省長的觀點認為這是為滿足從事福利事業的人們的需要所不可缺少的,他的觀點完全脫離了茶炊、小牛、亞麻布的羈絆而自由翱翔,這些東西正是從農村的窮困中搜羅來的,他已經對自己行為的必要性毫無懷疑。
那些部長們,和那些從事販賣白酒的、那些從事教導人們殺人的、還有那些忙於判決人們流放國外、監禁、苦役和絞刑的部長們,所有這些部長和他們的助手,他們已經完完全全確信這些從乞丐手中奪來的茶炊、羊和亞麻布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用途,即用作製造毒害人民的白酒,用作製造謀殺武器,用作修造監獄,建立懲戒連等等;況且還用作給他們和助手發放工資,讓他們用這錢建客廳,為妻子製做華服,以及支付不可缺少的旅行和娛樂的費用,以便他們在為那些粗野無恩的人民謀福利的繁重工作之餘,減輕重壓,獲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