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靠什麼活著

我們愛弟兄、就曉得是已經出死入生了。沒有愛心的,仍住在死中。(約翰一書第三章,14)

凡有世上財物的,看見弟兄窮乏,卻塞住憐恤的心,愛上帝的心怎能存在他裏麵呢。(第三章,17)

小子們哪,我們相愛,不要隻在言語和舌頭上,總要在行為和誠實上。(第三章,18)

因為愛是從上帝來的,凡有愛心的,都是由上帝而生,並且認識上帝。(第四章,7)

沒有愛心的,就不認識上帝,因為上帝就是愛。(第四章,8)

從來沒有人見過上帝,我們若彼此相愛,上帝就住在我們裏麵。(第四章,12)

上帝就是愛,住在愛裏麵的,就是住在上帝裏麵,上帝也住在他裏麵。(第四章,16)

人若說,我愛上帝,卻恨他的弟兄,就是說謊話的,不愛他所看見的弟兄,就不能愛沒有看見的上帝(第四章,20)

從前有一個鞋匠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在別人的房子裏。他沒有自己的房子,也沒有地,他靠鞋匠手藝養活全家。糧食很貴,可工錢很低,所以掙下的錢全用在糊口上了。他和老婆兩人隻有一件皮襖,就這件也已穿得破破爛爛的了。該買點羊皮做件新皮襖,鞋匠為這事已經打算一年多了。

秋天鞋匠手頭積下了一筆錢:老太婆箱子底上壓著三個紙盧布。還有五個盧布二十戈比的賬在村裏人手中。

鞋匠一大早為皮襖去村子裏。他吃完早飯,在襯衣外麵穿上一件老婆子的短棉襖,上麵再罩上一件呢外衣,拿上三盧布的鈔票,又從籬笆上抽出一根棍子,就走了。他想:“到村裏人那兒收回五盧布的賬,加上這三個盧布,就去買羊皮做皮襖。”

走到村子裏,走進一戶人家,那莊稼漢不在,他老婆答應這禮拜讓丈夫帶錢去找鞋匠,可她沒給錢。走進另一家,這家莊稼漢起誓說沒錢,隻給了二十戈比作補靴子的工錢。鞋匠想賒賬買下羊皮,可羊皮商不肯賒賬。

“拿錢來,”他說,“那時任你怎麼挑,要不我們可知道討債是什麼滋味!

這樣鞋匠什麼事也沒辦成,隻收了二十戈比賬作補鞋工錢,還從一個莊稼漢那裏拿了一雙破氈靴,要縫上一層皮子。

鞋匠心裏好一會兒難受,他用二十戈比喝了伏特加酒,然後空手回家去。早起鞋匠就覺得冷,可喝完酒——沒皮襖也暖和了。鞋匠走在路上,一隻手拿著棍子,在凍實的路麵石頭堆上戳戳點點,另一隻手拎著氈靴邊甩邊走,他自言自語說著話。

“我,”他說,“沒皮襖也暖和,喝掉一什卡利克(俄國舊的酒類計量單位,等於0.06公升)酒,它在所有血管裏跳著玩兒呢。連皮襖都用不著了。我現在走路,早忘了心裏的難受。我就是這麼個人!我怎麼著了?沒皮襖我也活得下去。我這輩子用不著它,就是一個,老婆子會難過的。可也真夠讓人傷心的,你給他做活,他倒耍你。這次你等著瞧:你不拿錢來,我就扣下你的帽子,上帝作證,扣帽子。要不這叫什麼事?給二十戈比工錢!二十戈比能幹什麼?隻有一條:喝酒花掉。說什麼,錢有急用,你有急用,那我就沒有急用啦?你又有房子,又有牲口,什麼都有;我有的全在這兒了。你吃自己的糧食,可我還得買,每星期光糧食就得要三個盧布,也不管你從哪兒去弄。回到家裏,糧食又吃完了,又得拿出一個半盧布。你得把我的錢還給我。”

鞋匠這樣走近大路拐角上的小禮拜堂,看見正在小禮拜堂後麵,有件什麼發白的東西。天已經有些暗下來了,鞋匠看來看去也沒看清楚是什麼東西,“石頭吧,這裏原來可沒有;是牲口?又不像牲口。從頭這邊看像個人,就是太白了些。再說是人幹嗎要在這兒?”

走近些就完全看得清了。多奇怪:真是個人,不管是死是活,全身一絲不掛,靠坐在小禮拜堂邊一動不動。鞋匠害怕起來,心裏想:“什麼人把這個人殺死,剝走衣服扔在這裏。隻要一走近他,就脫不了幹係啦。”

於是鞋匠從那人身邊走了過去。走到小禮拜堂後麵,那個人看不見了,走過小禮拜堂,他回頭一看,看見那個人不再靠在小禮拜堂上,“他動彈起來,而且好像在張望這邊。鞋匠更害怕了,心想:“走近他還是走過去不管?走到他身邊,不會有什麼壞事吧:誰知道他是什麼人?不是為好事落到這地步的,走近他,要是他跳起來卡住你脖子,就走不了啦。就算不卡脖子,你為他忙活去吧。你拿他個光身子怎麼辦?總不能把自己身上最後這點衣服給他穿吧。隻求上帝饒恕我!讓我躲過災禍!”

鞋匠加快腳步。已經快要完全走過小禮拜堂了,他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

他在路當中站住。

“謝苗,”他對自己說,“你幹的什麼事?這個人遭難快死了,可你害怕了,丟下他不管。你還真是發大財了怎麼的,怕別人搶你的?嗨,謝苗,這不對頭!”

他轉身向那個人走去。

他走近那人,打量起他來。看到那個人年輕、強壯,身上沒有被打的傷痕,看得出他隻不過凍壞了和受了驚嚇。他靠牆坐著,也不看謝苗,像是虛弱得連眼睛都抬不起來似的。謝苗一直走到那人跟前,那人好像突然猛醒過來,轉過頭,睜眼看了看謝苗。這一眼就讓謝苗喜歡上了他。謝苗把氈靴往地上一扔,解下束腰帶扔到氈靴上,把呢外衣一脫。

“得了,”他說,“沒啥好說的,穿上吧!啊!”

謝苗扶住那人腋窩把他攙起來,這個人站起來了。謝苗看見,這人身體單瘦、幹幹淨淨的,手和腳都沒折沒斷的,長相很讓人喜歡。謝苗把呢外衣給他披上肩,可他的手怎麼也穿不進袖管,謝苗幫他把胳膊伸進袖子給他拉好掖緊衣襟,然後給他束上腰帶。

謝苗本來已經脫下破帽子,想給這人戴上,可覺得腦袋冷起來,心想:“我全禿頂了,可他一頭鬈發挺長的,”又自己戴上帽子,“不如給他穿上靴子。”

謝苗讓他坐下,給他穿上氈靴。

鞋匠給他穿好衣服之後說:

“這下好了,兄弟,來,活動活動筋骨暖和一下,剩下的事沒有咱們也會弄清的,能走嗎?”

這人站著,溫和地看著謝苗,可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不說話?總不能在這兒過冬吧,要到有住家的地方去,要是走不動,給,拿我的棍子去拄著。快點走起來呀!”

這個人走起來,走得挺輕鬆,沒拉下。

走在路上謝苗說。

“你是誰家的?”

“我不是這裏人。”

“這裏人我就認識了。那你怎麼到這裏來,坐在小禮拜堂邊的呢?”

“我不能說。”

“該是被人欺負了?”

“誰也沒欺負我。上帝懲罰了我。”

“知道,一切都是上帝。可不管什麼人都得有個去處啊,你要去哪兒呢?”

“我去哪兒都一樣。”

謝苗覺得奇怪,看他不像個胡來的人,說話也和氣,可不講自己的事。謝苗想:“真是什麼事都有啊,”就對這人說:

“怎麼辦呢,那就去我家吧。總要好受一點兒吧。”

謝苗走在前麵,外鄉人並肩走著一步不落。起風了,風直透到謝苗襯衣裏去,他的酒勁過了,覺得冷起來。他邊走邊吸著有些塞住的鼻子,掖緊身上老婆子的棉襖想:“這皮襖可真是的,去買皮襖的,回來沒了呢外套不算還領回來一個光身子的。瑪特廖娜可不會誇我的。”一想到瑪特廖娜,謝苗心中就煩悶起來。可他隻要看這外鄉人一眼,就會想起這人在禮拜堂前看他的那一眼,他的心就歡喜起來。

謝苗老婆早早把家裏活都收拾完了。劈柴、打水,喂飽孩子們,自己也隨便吃了點,接下來她想,想她該啥時候烤麵包:今天還是明天?還剩下一塊挺大的麵包頭。

“要是謝苗,”她說,“在那裏吃的午飯,那晚飯他就吃不了多少,那剩下的麵包就夠明天吃了。”

瑪特廖娜把麵包頭轉來轉去地看看,心想:“今天我不烤麵包了,麵粉隻夠烤一隻麵包的,還要撐到星期五呢。”

瑪特廖娜收好麵包,在桌邊坐下給丈夫襯衣縫個補丁。瑪特廖娜邊縫邊想丈夫買羊皮做皮襖的事。

“羊皮販不會騙他吧,我這老頭子腦子不會轉彎的。他自己什麼人都不會騙,可小孩子都能耍了他。八個盧布可不是筆小數目,夠做一件上好皮襖。就算不是熟皮的,可還是全皮襖。去年冬天沒皮襖是怎麼熬過來的!連河邊都不能去,哪兒都沒法去。要不他出院門,就穿上所有的衣服,連我都沒衣服穿了。他走了不少時候了,該回來啦,我親愛的老鷹該不會到哪兒逛去喝上酒了吧?”

瑪特廖娜剛想到這兒,外麵台階的梯板就吱吱響起來,有人進來。瑪特廖娜別好針,走出去到了前廳。她看見進來兩個人:謝苗和一個沒戴帽子穿氈鞋的陌生漢子。

瑪特廖娜立刻聞出丈夫身上的酒味,“好,”她想,“真逛酒館裏去了。”等她看清他沒穿呢外套,隻穿著棉襖,手裏還什麼也沒拿,隻管縮著身子不吭聲的時候,瑪特廖娜的心沉下去了。“喝光了,”她想,“把錢喝光了,跟個什麼不走正道的人逛到一塊兒去了,還把他帶家來了。”

瑪特廖娜讓他們進屋,她進來看到這個人是個生人,年輕、很瘦,身上穿的是他們家的呢外套。外套下麵看不出有襯衣,沒帽子。他走進屋就站住不動,連眼睛也不抬起來。瑪特廖娜想這是個不善的人,他肯定害怕了。

瑪特廖娜皺起眉,走開到爐子邊上,看他們接著幹什麼。

謝苗摘下帽子,像沒事人似的坐到凳子上。

“怎麼樣,”他說,“瑪特廖娜,拿晚飯出來,好不好!”

瑪特廖娜低聲對自己嘟噥了句什麼,站在壁爐前就是不動身。她一會兒看這個人,一會兒又看看那個,隻管搖頭。謝苗看老太婆心裏不對勁,可又沒辦法:裝作沒發現,拉起外鄉人的手。

“你坐下,”他說,“兄弟,咱們吃晚飯。”

外鄉人在凳子上坐下。

“怎麼啦,是沒做飯?”

瑪特廖娜發火了。

“做飯了,可不是給你吃的。我看你把腦子都喝沒了。去買皮襖,丟了呢外套回來,還把個什麼光身子的流浪漢領回家來。我沒晚飯給你們這些酒鬼吃。”

“說夠啦,瑪特廖娜,幹嗎白費勁嚼舌頭!你先問一問他是什麼人……”

“你說,把錢弄到哪裏去了?”

謝苗伸手到呢外套裏,掏出一張鈔票打開。

“錢,這不是在嗎,可特裏豐諾夫沒給錢,發誓明天給。”

瑪特廖娜心中更火了:皮襖沒買,倒把最後的呢外套穿在個什麼光身子的人身上,還領回家來。

她抓過桌上那張鈔票,拿去收好,邊走邊說:

“我沒有晚飯。光身子醉鬼哪裏喂得飽。”

“嗨,瑪特廖娜,少說兩句吧。先聽聽人家說什麼……”

“從喝醉的傻瓜那裏能聽到什麼聰明話。本來我就沒想嫁給你這醉鬼。媽給我陪嫁的麻布,被你喝掉了;去買皮襖,喝掉了。

謝苗想說給老婆聽,他隻喝掉二十戈比,他想說,他在哪裏找到的這個人,可瑪特廖娜連一個詞都不讓他說出來:不知她從哪兒找出這麼多話,恨不得一張嘴能說兩句話。十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事她都想起來了。

“把我那件棉襖拿來。就剩這一件衣服了,還從我身上扒了去穿到自己身上去了。拿過來,麻臉老狗,叫壞種揍死你!”

謝苗開始脫那件女短襖,剛脫出一隻袖子,老婆一扯,短襖縫線發出崩裂聲。瑪特廖娜抓起短襖往頭上一套就直奔門口。她想走又停住了:她覺得心快要氣炸了,想好好發泄一下怒氣,又想弄清楚,這是個什麼人。

瑪特廖娜站住問:

“要是好人,就不會落到光身子的模樣,連件襯衣都沒穿。要是件好事,你早就說了,從哪裏領來這麼一個體麵人。”

“我就是跟你說呀,走到小禮拜堂那兒,看見他沒穿衣服坐在那兒,全凍僵了。又不是夏天,讓他光著身子在那裏總不是個事兒,上帝把我領到他身邊的,要不他就完了。那怎麼辦呢?世上什麼事沒有啊!我就給他穿上衣服領回來了。平平氣吧你,罪過呀,瑪特廖娜。我們也會死的。

瑪特廖娜想大罵一場,可看了一眼外鄉人就不吭聲了。外鄉人坐在那兒動都不敢動一下,隻坐在凳子邊上。他雙手放在膝蓋上,頭垂在胸前,連眼睛都不睜開,眉眼皺縮成一團,就像有什麼東西使他窒息一樣。瑪特廖娜不說話了,謝苗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