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特廖娜,你心中就沒有上帝了嗎?”
瑪特廖娜聽到這句話,又看眼外鄉人,心中忽然消了氣。她離開門,走到壁爐邊的角落拿出晚飯。她往桌上放一個大湯盆,倒上克瓦斯,又拿出最後那塊麵包頭,還放上刀和勺子。
“那你們就喝吧,行不?”她說。
謝苗推推外多人。
“挪過來點,”他說,“好樣的。”
謝苗切好麵包,又往湯盆中揉了些麵包屑,他們開始吃飯。瑪特廖娜坐在桌角上,手支在桌上看著外鄉人。
瑪特廖娜可憐起外鄉人來,並喜歡起他來。突然外鄉人變得高興點了,他不再皺眉,抬眼看著瑪特廖娜一笑。
等他們吃完,瑪特廖娜收掉桌子就開始問外鄉人:
“那你是誰家的?”
“我不是這裏人。”
“那你怎麼到了大路上的?”
“我不能說。”
“誰把你搶了?”
“上帝懲罰我。”
“你就這樣光著身子躺著?”
“就裸身躺著,快凍死了。謝苗看見我,可憐我,脫下自己的外套給我穿上,又讓我到這裏來。在這裏你讓我吃飽喝足,你同情我,上帝定會救你們!”
瑪特廖娜站起身,從窗台上拿下她剛在補的謝苗的舊襯衣,遞給外鄉人,又找出一條褲子,遞給他。
“喏,拿著,我看你襯衣也沒有。換上然後就躺下睡覺吧,愛在哪兒就在
哪兒睡,睡閣樓還是睡壁爐上。”
外鄉人脫下外套,穿上襯衣和褲子,在閣樓上躺下了。瑪特廖娜滅了燈,拿起呢外套爬到丈夫身邊。
瑪特廖娜蓋上一角外套躺著,可睡不著,她無法把外鄉人從腦中趕出去。
想到他把她最後一角麵包吃掉了,弄得明天沒麵包吃,想到她把舊襯衣和褲子給了他,她心中就煩悶起來;可隻要想到他的微笑,她的心又快樂地跳動起來。
瑪特廖娜很久沒睡著,她聽到謝苗也沒睡,直往自己身上扯著外套。
“謝苗!”
“啊!”
“最後一塊麵包你們吃了,我沒發麵做新的,明天我不知道怎麼辦。要不我到幹媽瑪蘭伊那兒借一點
“隻要我們活著,總會吃得飽。”
女人躺著,有一會兒不吭聲。
“那人看起來,是好人,隻是他為什麼不願講自己的事?”
“大概是不能說。”
“謝苗!”
“啊!”
“我們倒是給別人了,可怎麼沒有人給我們?”
謝苗不知說什麼好。他說了句:“說夠了吧你。”翻個身就睡著了。
五
謝苗早晨醒來,孩子們還在睡,老婆去鄰居家借麵包了。昨天的那個外鄉人獨個在凳子上坐著,兩眼向上看著。他的臉比昨天有光澤。
謝苗說:“你說呢,我的好人,肚子要吃麵包,光身子要穿衣裳。要養活自己啊。你會幹什麼活嗎?”
“我什麼也不會。”
謝苗奇怪起來又說:“隻要願意,別人什麼都學得會。”
“人們幹活,我也要幹活。”
“你叫什麼?”
“米哈依爾。”
“好,米哈依爾,你不想說自己的身世,那是你的事,但還是應該自己養活自己。你幹我讓你幹的活兒,我給你飯吃。”
“上帝救你,可我會學的。給我看看要做什麼。”
謝苗拿起一束麻,繞在手指上搓出一根尖頭的縫靴線。
“這活兒不難,你瞧……”
米哈依爾看看,立刻照樣繞著手指搓好鞋線。
謝苗給他看怎樣給皮子上色,米哈依爾同樣立刻明白了。主人給他看怎樣穿鬃毛和怎樣縫對針縫,米哈依爾也馬上明白了。
不管謝苗給他看哪種活,他都馬上清楚,從第三天起就幹活了,幹得就像縫了一輩子鞋一樣。他幹起活來連腰都不直一下,吃的又少。活兒有空的時候他也不說話,隻是看著上頭。他不上街,不說多餘的話,不開玩笑也不笑。
隻見他笑過一次,就是第一個晚上,老太婆為他端上晚飯的時候。
六
一天挨一天,一周接一周,很快一年過去了。米哈依爾照舊住在謝苗家,幹著活。謝苗家幫工有名了,因為沒人能像米哈依爾這樣把靴子做得又利落又結實。周圍許多人專為訂做靴子來找謝苗,謝苗掙的錢多起來。
冬天,一次謝苗和米哈依爾正坐著幹活,木屋前來了一輛三匹馬拉的掛鈴鐺的雪撬。他們看看窗外:雪撬正對木屋停下,馬夫座上跳下一個大漢,打開馬車門。從雪撬裏下來一位穿皮袍子的老爺。走出雪撬就朝謝苗家走,老爺走上台階。瑪特廖娜衝過去,大打開門。老爺彎腰進了屋,再伸直腰時,頭差點碰到天花板,他占住了整個屋角。
謝苗站起來向老爺鞠躬,看著老爺覺得稀罕,他還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人。謝苗自己瘦小個兒,米哈依爾瘦長個兒,而瑪特廖娜更是幹瘦得像塊幹劈柴。可這個人,就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臉又紅又胖,脖子像公牛的,全身像用生鐵鑄成的。
老爺喘勻了氣,脫下皮袍,在凳子上坐下。說:
“誰是鞋匠師傅?”
謝苗走出來說:
“是我,先生。”
老爺對自己的仆人喊一聲:
“喂,費季卡,把東西拿來。”
仆人跑進來,拿著一個包袱。老爺拿過包袱,放在桌上。
“打開。”他說。仆人解開包袱。
老爺用手指戳著做鞋的材料對謝苗說:
“喂,你聽著,鞋匠,你看見這材料了?”
看見了,您的恩典。”他說。
“你懂不懂,這是什麼材料?”
謝苗摸摸材料說:
“好皮料。”
“可不是好皮料!你這傻瓜,還沒見過這麼好的皮料呢。德國料子,花二十盧布買的。”
謝苗畏怯起來,說:
“我們哪裏見得到。”
“就是。你能用這材料照我的腳樣縫雙靴子嗎?”
“能的,先生。”
老爺衝著他大叫起來:
“什麼能的。你要記住是為誰縫,用什麼材料縫。給我縫一雙這樣的鞋,要穿一年不變形,不開線。你做得了,就接活,裁開皮料,要做不了,就別接活裁開皮料。我把話說在前頭:一年之內開了線,變了形,我就把你關到牢裏去;一年之內不開錢,不變形,我給你十盧布作為工錢。
謝苗膽小起來,不知該說什麼。他看一眼米哈依爾,用胳膊肘推推他悄聲說:
“接下,行嗎?”
米哈依爾點下頭,意思是:接下活兒吧。
謝苗聽了米哈依爾的,答應做一年不變形不開線的靴子。
老爺叫了一聲仆人,吩咐脫下腳上的靴子,然後伸出腳。
“量腳樣!”
謝苗縫了個十寸長的線樣,把它折平。然後膝蓋著地,雙手好好往圍裙上擦擦,為的不弄髒老爺的襪子,開始量腳樣。謝苗量過腳掌、量好腳背,接著量腳腕子,紙樣不合式,那雙大腳在腳腕子那兒簡直是一段圓木頭。
“看著點,靴筒那兒別裁小了。”
謝苗隻好重新接長那紙樣。老爺坐在那兒,腳趾在襪子裏動彈著。老爺打量著屋裏的人,他看見米哈依爾。
“這是誰,在你這裏?”他問。
“這就是我這裏做鞋的師傅,您的鞋就是他做。”
“看著點啊,”老爺對米哈依爾說,“記得,要縫得能穿一年。”
謝苗回頭看看米哈依爾,見米哈依爾沒有瞧著老爺,而是盯住老爺身後的屋角看,就像在看著那裏的什麼人一樣。看著,看著,米哈依爾突然笑了一下,他整個臉放出光彩。
“你幹什麼,傻瓜,呲的什麼牙?你還是留點心,按時交活吧。”
米哈依爾就說:
“剛好來得及,趕得上要用。”
“這還差不多。”
老爺穿上靴子、皮袍子,呼哧呼哧喘著氣走到門口。可他忘了彎腰,頭碰在門梁上。
老爺大罵起來,擦擦腦袋,然後坐進雪撬走了。
老爺走後,謝苗說:
“好個燧石造的壯漢子。鑿冰棍都打不死。門框都被他撞出去了,他也沒覺得怎麼痛。”
而瑪特廖娜說:
“過他這種日子能不壯實嗎。鉚得這麼結實的人死神都拉不走他。”
七
謝苗對米哈依爾說:
“活倒是接了,可別給惹出禍來。皮料貴得很,老爺暴得很。可別出點錯。你來吧,你眼神兒比我好使,手上功夫比我都強。給你鞋樣。裁皮料吧,我來縫完這些靴頭子。”
米哈依爾順從地拿起皮料在桌上攤開。他把皮料疊成雙層,拿過刀就裁。
瑪特廖娜走過來看米哈依爾怎麼裁,心裏奇怪米哈依爾裁的是什麼。瑪特廖娜已經很熟悉鞋匠活計了,她瞧著隻見米哈依爾沒照靴子的樣子裁,而是把皮料裁成圓的。
瑪特廖娜想說,又一想:“該是我沒明白,老爺的鞋怎麼縫法;米哈依爾當然比我懂得多,我還是別瞎攪和了。”
米哈依爾裁好一雙鞋,拿過鞋錐就縫,他不按做靴子的方法縫對針,卻按縫壽鞋的方法做單針縫。
瑪特廖娜對這個也奇怪了一陣,但她還是沒插嘴。米哈依爾可一直在縫,到吃中飯的時候,謝苗站起來,看見——老爺的皮料在米哈依爾手上被做成了一雙壽鞋。
謝苗大吃一驚,心說:“這怎麼了,想著米哈依爾幹一年活沒出過一點差錯,這會倒闖下個這麼大的禍?老爺訂的是出邊有緣條的長筒皮靴子,可他縫了雙不上鞋底的壽鞋,把鞋料毀了。這下我怎麼向老爺交代?這樣的皮料哪裏找得到?”
於是他對米哈依爾說:
“你怎麼啦,”他說,“我的好人,你幹了什麼?你殺了我了!老爺訂的是皮靴,可你給他縫的什麼?
他剛開始說米哈依爾,就聽門環響起來,有人敲門。從窗口看出去,有人騎馬來的,正在係馬。打開門,走進來的正是那個老爺的仆人。
“您好!”
“您好!要什麼?”
“太太派我來說靴子的事。”
“靴子怎麼了?”
“就說靴子的事!老爺用不著靴子了。老爺吩咐大家長壽(人死的委婉說法)。”
“你說什麼!”
“從你們這兒出去,沒到家就死在雪撬裏啦。車一到家,來人攙他出來,可他像隻大麻袋似的倒在裏麵,躺著死得直挺挺的了。費好大勁才把他弄出來。太太所以叫我來。她說:‘你告訴鞋匠,老爺在你們這訂做靴子,還留了皮料。就說靴子用不著做了,快快用這材料做一雙死人穿的壽鞋。你就等他們做好,隨身把壽鞋帶回來。’我就來了。”
米哈依爾拿起桌上的剩料,卷成一個圓筒,又拿起做好的壽鞋,兩手拿著相互一磕,用圍單擦擦就遞給那仆人。仆人拿起壽鞋。
“再見,老板!祝你們好運!”
八
又過了一年,又是兩年……米哈依爾在謝苗這裏住到第六個年頭了。他還是老樣子。他哪兒也不去,多餘話不說,而且這麼多時間裏隻笑過兩次:一次是老婆子拿來晚飯,第二次是對那個老爺。謝苗對自己的幫手喜歡極了,再也不問他從哪裏來;他隻怕一件事,怕米哈依爾離開他。
有次大家在家,女主人正往爐裏放鐵鍋,孩子們在凳子上跑著,往窗外張望著。謝苗在一個窗口做對針縫,而米哈依爾在另一個窗口釘鞋後跟。
一個男孩踩著凳子跑到米哈依爾身邊,靠在他肩上朝窗外看。
“米哈依爾叔叔,看呀,老板娘帶兩個小女孩往我們這裏來了,有一個小女孩的腿是瘸的。”
男孩剛說完這話,米哈依爾扔下活,轉身從窗口朝街上看。
謝苗可吃驚起來,因為米哈依爾從不朝街上看,而現在趴在窗前看什麼。謝苗也看了看窗外,見確實有個女人朝他們的院子走過來。她穿得很幹淨,手裏牽著兩個穿皮襖係毛圍巾的小女孩。兩個小女孩相像得分不清誰是誰。隻是有一個小女孩的左腿有毛病,走一步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