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的俘虜2

這樣日林和自己的同伴過了整整一個月。主人老是笑著:“你的,伊萬;好,我的,阿布杜,好。”可他給的飯食很壞:光給點黍麵淡麵包、烤餅,有時幹脆給點生麵團吃。

柯斯特令又給家裏寫了一次信,一直等待著彙錢來,心中苦惱。他成天坐在板棚裏數著日子,計算什麼時候會收到信,要不就睡覺。而日林卻知道自己的信寄不到家,他也不寫另一封信。

他想:“母親從哪兒弄得到這麼多錢來贖我,過去她的大部份生活費就是靠我寄去的。要讓她湊起五百盧布,那就會叫她完全傾家蕩產了。上帝保佑,我就自己掙紮出去。”

於是他一直留心察看著、考慮著怎麼逃跑。他吹著口哨在山寨裏溜達;要不就坐下做點什麼手工活,不是捏個泥娃娃,就是用樹條編點什麼東西。日林不論幹什麼手工活都是個行家。

有回他捏了個泥娃娃,有鼻子,有手有腳,還穿著韃靼式襯衣,他把娃娃放到屋頂上麵。

韃靼女人們去打水,主人家女兒濟娜看見娃娃,她叫來其他韃靼女人:她們把水罐放下,看著,笑著。日林取下娃娃,遞給她們,她們一個勁兒笑,就是不敢拿。他留下娃娃,走進板棚,看下麵會怎麼樣。

濟娜跑過來,四麵張望一下,抓起娃娃就跑了。

他看到第二天早上剛破曉,濟娜帶著娃娃走到門檻上。娃娃身上已經裹上了紅色的布頭,她抱著搖著娃娃,哼著自編的催眠小調。走出來一個老太婆訓起濟娜來,奪過她手中的娃娃摔碎了。然後把她派到什麼地方去幹活了。

日林又做了一個更好的娃娃,給了濟娜。有一次濟娜拿來一隻罐子放在地上,自己坐下來看著日林,笑著,指指罐子。

“她笑什麼?日林想,他拿起罐子就喝。他以為罐裏是水,可裏麵卻是牛奶。他把牛奶喝完了。

“好。”他說。

濟娜好不高興!

“好,伊萬,好!”她跳起來,腳丫子啪噠啪噠響地奔過來搶過罐子就跑走了。

這以後她開始每天偷偷給日林拿來一罐牛奶,要不就是韃靼人用羊奶酪做的放在屋頂上曬幹的餅,她悄悄地拿這種餅來給日林。還有一次老板殺羊,她把一塊羊肉放在袖子裏拿過來,扔下就跑。

有一次下起雷雨,雨像是從桶中傾出來一樣,下了整整一個小時。所有的小河都渾濁起來,原來是淺灘的地方,現流著三俄尺深的水衝激著石塊。溪水到處奔流,山間一片轟響。雷雨過後,村中遍地流水。日林向主人要了一把小刀,削了一根木軸和許多小木片,他把小木片裝到木軸上做成一隻劃輪,在木輪軸的兩端安好兩隻娃娃。

女孩子們給他拿來了布頭,他給娃娃穿戴好:一個漢子,一個女人;他把娃娃固定好,然後把木劃輪放在溪流上。木劃輪轉動起來,而娃娃則跳躍起來。

全村的人都跑來了:小男孩、小女孩、婆娘們和韃靼漢子們都來了,他們彈著舌頭說:

“嚇,烏魯斯!嚇,伊萬!”

阿布杜有一隻俄國表壞了,他叫來日林,指給他看,彈著舌頭。日林說:“我來給你修好。”

他拿過來,用小刀拆開表,卸下零件,又重新裝配好,然後還給主人。表又走起來了。

主人高興起來,給日林拿來一件自己的舊外衣,破得襤褸的外衣,送給他。沒辦法,他收下了:夜裏也能當被子蓋蓋。

這以後日林是個巧手師傅的名聲就傳出去了。人們開始從很遠的村子裏趕來找他:有的讓他整整槍機,或者手槍壞了請他修理,有的拿來手表。主人給他弄來了全套工具:鉗子、鏍旋鑽和小銼子。

有一次,一個韃靼人生病了,他們跑來對日林說:

“你去治一治。”

日林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治病。他去了,看了看,想道:“沒準他自己會好呢。”他回到板棚裏,拿了點水,加些沙子攪了攪。他當著韃靼人的麵衝水悄聲念叨幾句,讓病人喝下去。韃靼人居然幸運地恢複健康了。日林開始聽得懂一點他們的話了。一些韃靼人已經習慣了他,需要他的時候就叫:“伊萬,伊萬!”還有一些韃靼人還像對待野獸一樣對他側目而視。

紅韃靼人不喜歡日林,隻要一見到他就皺起眉頭把頭轉開,要不就大罵一頓。他們那裏還有一個老頭。這老頭不住在山寨裏。常從山下走上來。日林隻有在這老頭到清真寺來向神禱告時才能見到他。他個頭矮小,帽子上係著一條白毛巾,胡須都是剪短的,白得象羽絨一樣;而他的臉多皺並且紅得像磚塊一樣。他的鼻子是彎勾型的,像鷹嘴一樣,眼睛是灰色的,凶惡的,嘴裏沒牙,隻剩下兩隻犬牙;他來時戴著穆斯林頭巾,拄著拐棍,像隻狼一樣四周環視。一看見日林,他就狠狠地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轉過頭去。

有一回日林走下山去,想看看老頭住在哪裏。他順著路走下山,看見一個小園子,用磚石砌的圍籬,籬牆後麵有櫻桃樹和曬的杏幹,還有一棟平頂的小屋子。他走近些;看見還有一些草編的蜂窩放在那裏,蜂子嗡嗡地飛著。老頭跪在地上,正在蜂窩前忙著什麼。日林為看清楚想站得更高一點,弄響了腳下的木枷。老頭張望一下,忽然尖嘯一聲,從腰中拔出手槍朝日林就是一槍。日林勉強來得及躲到一塊石頭後麵。

老頭到主人那裏來告狀,主人叫來日林,自己笑著問他:

“你去老頭那裏幹什麼?”

“我對他又沒做什麼不好的事,”他說,“我隻是想看看他怎麼過日子的。”

主人轉述這些話。可老頭發著火,嘶嘶叫囂著什麼韃靼話,呲出他那兩隻犬牙,朝日林揮動著手。

日林沒有聽懂全部的意思,但明白了一點,就是老頭喝令主人殺死所有俄國人,不要留他們在山寨裏。老頭走了。

日林就問主人,這老頭是個什麼人?主人回答:“這是個大人物!他曾是第一號“直京”(好漢),他殺死過許多俄國人,過去很富有。他有三個妻子和八個兒子。他們全住在一個村子裏。俄國人來了,毀了村子,殺掉他七個兒子。活下來一個兒子投降了俄國人。老頭自己跑去投降俄國人,在他們那裏待了三個月,找到自己的兒子親手殺掉他就逃了。這以後他不再打仗,去麥加朝聖祈禱。所以他有那塊穆斯林頭巾。誰去過麥加就被稱作哈吉,才可以戴上頭巾。他不喜歡你們的人,他叫我殺掉你,可我不能殺你,我為你付了錢;再說我,伊萬,喜歡上你啦,我不隻是不殺你,要不是講好了,我就不放你走了。”他笑著又用俄語加上一句:“你的,伊萬,好,我的,阿布杜,好!’

日林這樣生活了一個月。白天在山寨裏各處走走或幹手工活,一到晚上,山寨裏一靜下來,他就在自己板棚裏挖掘起來。因為有石頭,挖起來挺困難,他就用銼子銼石頭,這樣他在板壁下挖出來一個洞,正好夠爬過去。他想:“隻是我得弄清楚地點,該往哪裏走。可韃靼人誰都不說這個。”

有次日林選了個主人不在的時候,朝山寨後麵的山上走去,想看看地形方向。主人走時,他吩咐兒子跟住日林,不準日林脫離他的視。這男孩跟在日林身後跑著,喊道:

“不要去!父親不準。我要叫人了!”

日林隻好說服他:

“我不會走遠的,”他說,“隻爬到那個山上去,我要找一種草,用來治你們的人。跟我一塊去吧,我戴著足枷跑不掉的。明天我給你做副弓箭。”

他說服了小家夥,一塊去了。看著山不遠,可帶著足枷走就難了。他走啊,走啊,勉強爬上了山。日林坐下來,開始察看地形。正是中午,山後麵是一道穀地,馬群在那裏走動,還看得見小山衝裏有另一個山寨。那個山寨後麵的另一座山更陡峭,那座山後麵還有一座山。群山之間森林幽暗泛藍,而且遠處都是山,一座比一座更高,而最高的,是白得像砂糖一樣的積雪覆蓋的山峰。有一座帽子形狀的雪山比其他山都高。不論是太陽升起處還是落下處都是山,偶爾某處山隙中飄起村寨的炊煙。他想:“那,這都是他們的地方。”他又朝俄國那一方看:腳下是一條小河,自己的山寨,周圍是小園子。在小河邊洗衣的婆娘們就像一個個小娃娃大小。山寨後麵是一座稍矮一些的山,這山後麵還有兩座山,山上長著森林;而在兩山之間有一塊平坦的地方在微微發藍,平地很遠很遠的那麵清楚地籠著炊煙。日林開始回憶,當他住在要塞自己屋裏時,太陽是從哪邊升起,又從哪邊落下的。他看清了沒錯,我們的要塞應該就在這塊平原上。應該從這兩座山之間逃走。

太陽開始沉落了,雪山從白色變為紅色,黑色的山嶺變得更加幽暗。各個小山衝裏升起水汽,而那塊我們要塞所在的平原,則在落日映照下像是燃起了大火。日林凝望遠方,在平原上確有什麼東西朦朧中矗立在那邊,很像是煙從煙囪裏冒出來。他就覺得,這就是它,俄國的要塞。

天已經晚了。聽得見毛拉(對伊斯蘭教的學者的尊稱,這裏指他們的神職長老)召喚了一聲。畜群被趕回來,母牛在哞哞地哼叫。小家夥直在催:“我們走吧。”可日林還是不想走。

他們回到家裏。日林想:“好,現在我清楚方位了,該逃了。”他原想當夜就跑。夜很黑,沒有月亮。糟糕的是,傍晚韃靼男人們回來了。一般,他們趕著牲口歡歡喜喜地回來,而這一次什麼也沒帶回來,隻在馬鞍上馱回來一個打死的自家韃靼人,是那個棕紅頭發韃靼人的兄弟。韃靼人臉色陰沉地回來,聚集起來辦喪事。日林也走出來看。他們把死者用亞麻布裹起來,不用棺材,把死者抬到寨後的梧桐樹林中,放在草地上。毛拉來了,老頭子們都來了,用巾紮住帽子,脫下鞋,排成行跪坐在死者前。

前麵是毛拉,後麵是三個戴穆斯林頭巾的老頭坐成一排,再後麵是其他韃靼人。他們坐著垂下頭不出聲,沉默了很久。毛拉抬起頭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