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靼人跟著也上來了,也不是本村的。他們捉住日林他們,捆起來放上馬背馱回去了。

走了大約三俄裏,主人阿布杜和另外兩個韃靼人迎住他們。他們相互交談幾句,把日林兩人換上阿布杜等人的馬背,就朝寨內馳去。

阿布杜已經不笑了,連一句話也不同他們說。

回到寨子裏天已亮了。他們把日林二人留在街上。小孩們跑攏來,用石塊、鞭子打他們,還尖叫喧嘩著。

韃靼入圍成一圈,那個山下的老頭也來了。他們開始說話。日林聽出他們正談論自己和柯斯特令,討論把這兩人怎麼辦。一個說應當把他們倆弄到更遠的山裏去,而那個老頭說:“應當殺死。”阿布杜爭執說:“我為這兩人付過錢,我要用他們換贖金。”而老頭說:“他們什麼贖金也不會付的,隻會帶來災禍。給俄國人吃東西就是種罪過,殺掉就完事了。”

韃靼人散了。主人走到日林麵前,對他說起話來。

“要是我收不到寄來的贖金,”他說,“過兩個星期我就用鞭子抽死你們,要是還想逃跑,我就把你像條狗一樣殺死。寫信,好好地寫!”

給他們拿來紙,他們寫好信。給他們釘上足枷,帶他們到清真寺後麵。那裏有個五俄尺深的坑,他們被推進坑裏。

他們的生活變得徹底可怕了。不給他們取下足枷,也不放他們出來見見天日。往坑裏給他們隻扔些生麵團,像給狗吃的一樣,再就是放個裝了水的罐子下去。坑裏又臭又悶,潮濕不堪。柯斯特令完全病倒了,浮腫起來,全身酸痛,他不是呻吟就是睡覺。連日林都有些灰心了:看出事情不妙。他也不知道怎麼掙紮出去。

他開始打算挖條路,可泥土沒處藏,主人看見了,威脅殺死他。

有一次他蹲在坑底,思念著自由生活,心中愁悶。突然一個餅落到他膝蓋上,又是第二個落下,還滾下來許多櫻桃。他朝上看看,那裏竟是濟娜。她看看他,笑了笑就跑了。日林就想:“濟娜能不能?”

他在坑裏清出一塊地方,挖了些泥,做起泥娃娃來。他做出人、馬、狗,他想:“濟娜一來,我就扔給她。”

可濟娜第二天沒來。馬蹄聲響起,有誰騎馬跑過去,韃靼人在清真寺聚集起來,他們爭論著,叫喊著,還不斷提到俄羅斯人。其中聽得出老頭的聲音。日林沒有徹底聽明白,但猜出他們說的是俄國人逼近了,他們害怕俄國人打進山寨,正不知道怎樣處置俘虜。

他們說了一陣散了。突然上頭什麼東西響起來。他一看,是濟娜蹲在那裏,頭彎得比膝蓋還低,她探著身子,項鏈直垂下來,在坑口上方晃動不停。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她從袖子裏拿出兩個奶酪餅扔給日林。日林接住餅問:

“你怎麼好久不來?我還給你做了一些玩意兒呢。喏,接著!”他把玩具朝她一個個扔過去,可她搖著頭,看都不看。

“不要,”她說,沉默著坐了一會兒才說:“伊萬!要殺死你了。”她用手朝自己脖子上比劃著。

“誰要殺死我?”

“父親,老頭子他們命令他殺。但我舍不得你死。”

日林就說:

“要是你真的舍不得我死,就拿一根長棍子給我。”

她搖起頭,意思是“不行”,他合起雙手,懇求她:

“濟娜,求求你,小濟娜,拿來吧!”

“不行,”她說,“會給人看見,全部都在家裏。”她走了。

晚上日林坐著想:“會怎麼樣呢?”他老朝上看。看得見星星,月亮卻還沒有升上來。毛拉吆喝過了,四周全靜下來了。日林已經開始打瞌睡了,他想:“小姑娘會害怕的。”

突然有泥塊落到他頭土,抬頭一看:一根長竿捅到土坑的另一邊沿上,捅著捅著開始往下落,慢慢爬進坑裏。日林大喜,用手抓住它,把它放到底,好一根結實的木杆!他早就在主人的屋頂上見過這根木杆。

他看看上麵:星星在天空的高處閃亮,而正在坑口上麵,濟娜的眼睛像貓眼一樣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她彎腰朝洞口悄聲說:

“伊萬!伊萬!”可她自己用手一個勁在臉前扇動著,意思是“輕點”。

“什麼?”日林說。

“全部騎馬走了,隻有兩個人在家。”

日林就說:

“好,柯斯特令,我們來試試這最後一次,我幫你上去。”

柯斯特令聽都不要聽。

“不,”他說,“看來我是肯定出不了這裏啦。我能走到哪裏去,我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那麼,就告別吧,別記我的壞處。”日林同柯斯特令吻別。

日林握緊木杆,叫濟娜抓住另一頭,就爬起來。他兩次摔下來,足枷很礙事。柯斯特令扶了他一把,他勉強爬了上去。濟娜使出全力用小手抓住他襯衣往上拖,自己一個勁笑。

日林拿起木杆說:

“放回原處吧,濟娜,不然逮著了會打壞你的。”

她扛起木杆走了。而日林朝山下走去。走下陡坡,他找塊尖石頭,開始扭足枷上的鎖。可鎖很結實,怎麼也砸不開,況且不順手。他聽見有人從山上跑下來,輕快地蹦蹦跳跳。他想:“肯定又是濟娜。”濟娜跑過來,拿起石塊說:

“讓我來。”

她跪坐在小小膝蓋上,動手扭鎖。可小手單單弱弱,手指像蔥管一樣,沒有力氣。她扔掉石頭哭起來。日林重新著手對付鎖,而濟娜蹲在他身邊,用手扶著他肩膀。日林張望一下,看見左麵山後亮起一線暗紅,月亮就要升起來了。他想:“好啦,在月亮升起之前要走完穀地,走進森林。”他站起身扔掉石頭。就是戴著足枷也得走。

“告別了,”他說,“小濟娜。我永遠都會記住你的。”

濟娜一把抓住他,用手在他身上摸索著,想找一個地方好塞些餅子給他。他拿過餅子。

“謝謝,”他說,“好姑娘。沒了我誰給你做泥娃娃?”說著摸摸她的頭。

濟娜一下子哭起來,雙手捂臉跑上山去,像隻小山羊般跳躍著。在黑暗中隻聽見她發辮中的錢鏈在她背上叮叮微響。

日林劃了十字,用手抓住足枷上的鎖鏈,為了不發出響聲。然後蹣跚地順著路向前走去,邊走邊看天空微亮的那一角,看月亮將升起的地方。他認清路了,一直往前走大約八俄裏,隻要在月亮完全升起之前走到森林就行。他走過一條小河。山後的光亮已經發白了。他走進穀地,自己抬頭看看:看不看得見月亮。那一角亮光更亮了,並且穀地的一端也變得越來越亮。陰影在向山腳方向縮短,越來越接近他。

日林一直在陰影中走著。他急著趕路,可月亮升得更快:就連右麵的山頭也亮起來了。他開始接近森林,這時月亮從山後升起來了,白白的,明亮如同白天一樣。樹上的所有葉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山上既明亮又安靜,仿佛一片死寂。隻能聽見山下一條小溪流水琤琤 。

走進森林,沒遇上任何人。日林挑了個林中黑暗一點的地方,坐下休息。

休息一會兒,吃了一個餅。他找到一塊石頭,又開始砸足枷。手全砸破了,可鎖沒砸開。他站起來,順路再往前走。又走了一俄裏左右,感覺精疲力竭,腳痛得像斷了一樣,他隻能走上十步就停下歇歇:“沒別的辦法.”他想,“趁著還有力氣,我就掙紮著走。要是坐下來,我就站不起來了。要塞我是走不到的,隻要天一亮,我就往林子裏一躺,躲過白天,晚上再走。”

他走了一夜。隻碰上兩個騎馬的韃靼人,而日林老遠就聽到他們,在樹後麵躲過去了。

月亮變得蒼白起來,露水落下,天快亮了。可日林還沒走到森林邊上:“好,他想, 我再走三十步就拐進森林坐下。”走完三十步一看,森林到頭了。他走到森林邊上,天已大亮;就像在手掌上一樣,草原和要塞就呈現在眼前。並且在左邊,在山下很近的地方燃著篝火,煮著東西,煙順著地麵鋪散開來,火堆旁有人群。

他看呆了,他看見武器在閃光,還有哥薩克,士兵們。

日林高興極了,鼓起最後的力量走下山去。可自己心裏卻想:“上帝保佑我,這裏是一片田野,騎馬的韃靼人會看見的;雖然近,但逃不掉。”

剛想到這個,他看一眼:右麵山崗上站著三個韃靼人,離他大約二十俄丈。他們看見他,策馬直奔他而來:他的心一下沉下去了。他揮動起手,盡自己的最後力量大喊起來:

“兄弟們!救救我!兄弟們!”

我們的人聽到了,哥薩克騎兵跳起身來。放馬奔他而來,橫截韃靼人的進退之路。

哥薩克離得遠,而韃靼人近。日林於是聚起全身最後的力氣,用手提起足枷,朝哥薩克兵跑去,而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感覺,邊劃十字邊喊著:“兄弟們!兄弟們!兄弟們!”哥薩克有十五個人左右。韃靼人害怕了,還沒跑到就開始停下來了,於是日林跑到了哥薩克們身邊。

哥薩克們圍住他,問他是誰,幹什麼的,從哪裏來?可日林連自己是誰都差不多記不起來了,他哭著,嘴裏還重複著:

“兄弟們!兄弟們!”

士兵們跑過來了,圍住日林;有的給他麵包,有的給他粥,有的給伏特加酒;有的用大衣蓋好他,有的動手砸木枷。

軍官們認出他,把他送進要塞。士兵們高興極了,同伴們都來看望日林。

日林講述了他的遭遇,然後說:

“這就是我的回家之行,我的結婚!不,看來我沒這個命。”

他就留在高加索服役了。而柯斯特令過了一個月才用五千盧布贖身回來,他被運回來時,隻剩下一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