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拉!”(就是上帝的意思)。他說完這句話,其他人又低下頭沉默很久,坐著一動不動。毛拉又抬起頭:
“安拉!”然後全體都說:“安拉!”接著又沉默下來。死者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而他們坐在一旁也像死了一樣,一個也不動一動。隻聽得見梧桐的葉子在微風吹動下翻轉的聲響。後來毛拉作了一段禱告,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合力抬起死者向前走去,抬到土坑前。土坑挖得有些不尋常,是在地下挖了一個像地窖一樣的坑。他們抬著死者的腋窩和腿彎,把他的身體對折起來,輕輕放下去,死者坐著被塞進地下,他的手被放在肚子上。
諾蓋人搬來了綠色的蘆葦,他們用綠葦填塞洞口,動作利索地蓋上土,填填平,在死者頭部附近豎起一塊石頭。他們踩實土,又重新分排在墳前坐下。沉默很長時間。
“安拉!安拉!安拉!”他們歎息一聲站起來。
棕紅頭發韃靼人把錢分發給三個老頭,然後站起來,拿鞭子在自己額頭上敲擊三下後就回家了。
早上日林看見紅韃靼人牽匹母馬到村後去,他身後走著三個韃靼人,棕發韃靼人脫下外衣,卷起袖子,他那兩隻大手可真夠結實的。他拿出匕首,在磨刀石上磨了磨。韃靼人把母馬的頭扳向上麵,棕發韃靼人走過去,割斷它的喉嚨,把它放倒開始剝皮剖肚,用自己的粗大拳頭剝拆馬皮。婆娘們和女娃子們跑來洗腸子和內髒,後來他們把母馬砍開,抬進屋子。接著全村人都聚到棕發韃靼人家裏來祭奠死者。
母馬夠他們吃了三天,他們喝著布紮酒祭奠死者。所有的韃靼人都在家。到第四天,日林看見他們中午集合起來,不知要去哪裏。他們牽來馬,收拾利索就騎馬出發了,同走的大約有十個人左右,棕紅頭發的韃靼人也去了。隻有阿布杜留在家裏。月亮還剛剛長成一道小彎,夜還是挺黑的。
日林想:“好,今天應該逃跑。”他告訴柯斯特令,可柯斯特令害怕了。
“那怎麼能逃?我們連路都不知道。”
“我認識路。”
“可一夜也走不到啊。”
“走不到我們就在森林裏過夜。我這裏收集了一些餅子。你幹什麼要在這裏蹲下去?往好的說,家裏寄來錢,但也可能家中湊不起錢。而且韃靼人現在正凶著呢,因為俄國人殺了他們的人。他們說,想殺了我們呢。”
柯斯特令想想,再想想說:
“好,走吧!”
五
日林爬進洞,把洞挖寬些,好讓柯斯特令也爬得過去;他們坐下來等,等山寨裏靜下來。
山寨裏的人聲剛剛沉寂,日林就從牆下爬過去,鑽出來悄聲對柯斯特令說:
“爬出來。”
柯斯特令也爬出來了,可腳勾住一塊石頭嘩啦一響。主人有隻看家狗,一隻花狗,非常凶惡,它的名字叫烏拉申。日林早就用吃的東西把它喂熟了。烏拉申聽到響聲就吠叫起來,直撲過來,後麵跟著其他的狗。日林輕輕吹一聲口哨,扔過去一塊餅,烏拉申認出熟人,搖起尾巴不叫了。
主人聽見聲音,從屋裏大叫起來:
“烏拉申,蓋契!蓋契!”
而日林騷騷狗的耳後根,烏拉申默不作聲,在日林腿邊蹭著癢,一個勁搖尾巴。
他們在角落裏坐了一會兒,四周一切都靜下來,隻聽見羊欄中羊的噴氣聲和山下溪水流過石塊的聲響。天很黑‘星星高掛在天上’山脊上一輪新月發紅了,兩隻尖角朝上地冉冉升起,穀地中籠著霧,像牛奶一樣發著白。
日林站起來,對同伴說:
“好。兄弟,走吧!”
他們出發了,剛走出幾步,就聽見毛拉在房頂上吆喝哼唱起來:“安拉!別斯米拉!伊裏拉赫滿!”這就是說,馬上有許多人去清真寺,他們又坐下了,等待人群走過。四周又靜下來。
“走,上帝保佑我們!”他們劃過十字,向前走去。他們穿過院子走到通向小河邊的峭壁之下,淌過小河,走上穀地。霧很濃,然而沉在地麵,頭頂上還隱約可見星星閃亮。日林根據星辰判別該向哪方麵走。在霧中行走感覺既清新又輕快,隻是靴子不得勁,全穿壞了。日林脫下自己的靴子,赤腳走起來。他從一塊塊石頭上跳躍過去,同時抬頭看著星星。柯斯特令開始落後了。
“走慢點,”他說,“該死的靴子,把腳全磨破了。”
“你就脫掉呀,會輕鬆些的。”
柯斯特令赤腳走起來,情況更糟了,石塊把腳全割破了,他還是落在後麵。日林對他說:
“腳磨破會長好的,但他們追上了,我們就得死,這可壞多了。”
柯斯特令什麼也不說,邊走邊哼哼。他們在穀底走了很久,聽見右邊傳來狗叫聲。日林站住了,四周察看一下,爬上山坡用手摸索著。
“嗨,我們錯了,”他說,“偏右走了,這裏是另一個山寨,我在山上望見過它;應當回頭向左走,朝山裏走。這裏應該有森林。”
而柯斯特令卻說:“哪怕等一會少兒呢,讓我歇口氣,我的腳全都磨出血了。”
“嗨,兄弟腳卻會長好的;你跳輕鬆點。看,就這樣!”
日林回頭朝右跑向森林覆蓋的山中,柯斯特令還是落在後麵哼哼唧唧。日林朝他不時低吼一聲,自己則不停地朝前走。
他們爬上山。確實是森林。他們走進森林,荊棘劃破了他們所有的衣服。他們找到一條小路,順著路向前走去。
“站住!”路上傳來蹄聲。他們站住,傾聽。蹄聲響了一會兒,像匹馬在走,又停下了。他們又動身前進,可蹄聲又響起來。他們停,蹄聲也停。日林爬過去,順路朝亮處張望,好像有什麼東西站在那裏。馬不像馬,而且馬身上有個什麼怪東西,不像個人。聽得它噴了噴鼻。“這是個什麼怪物!”日林輕輕吹了聲口哨,隻聽從路上到林中唰的一聲響聲大作,劈劈啪啪樹枝折斷的聲音,響得就像暴風雨掃過一般。
柯斯特令嚇得當時就倒在地上。日林卻笑了,他說:
“這是一隻鹿。你聽,它的角是怎樣碰斷樹枝的。我們怕它,它還怕我們呢。”
他們繼續向前。大小熊星座都已經沉落下來,離破曉不遠了。可他們走的方向是對還是錯,卻不知道。日林覺得自己是從這條路上帶進來的,並且離自己人還有約十俄裏的路程,卻沒有可供確認的任何目標,況且夜間什麼也看不清。走到一塊空地上,柯斯特令坐下來說:
“隨你的便吧,我可走不到了:我的腳走不了啦。”
日林隻好勸說他。
他說:“不,我走不到,我走不動。”
日林生氣了,吐口唾沫,罵了他一頓,
“這樣的話,我就一個人走了,別了!”
柯斯特令跳起來,往前走去。他們走了大約四俄裏路。林中的霧更濃了,眼前什麼也看不見,連星星也隻是隱約可見。
突然他們聽見前麵有馬蹄聲,聽得見馬蹄鐵敲擊石塊的聲音。日林趴到地上,貼近地麵聽起來。
“是真的,一個騎馬的往我們這邊來了。”
他們從路上跑開,坐在灌木叢中等著。日林爬到路邊一看,一個騎馬的韃靼人過來了,趕一頭母牛,在馬上還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什麼。韃靼人過去了,日林回到柯斯特令身邊。
“好,上帝保佑我們躲過災禍,起來,我們走。”
柯斯特令打算站起來卻又倒下去。
“我不能,上帝作證,不能,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這個身軀沉重胖大的男人出了一身大汗之後,再被林中濃霧的濕冷一激,而且腳也磨爛了,結果他完全垮了。日林試著把他硬拉起來。柯斯特令一聲大叫:
“哎喲,痛!”
日林一下呆住了。
“你叫什麼?那個韃靼人還在附近,他會聽見的。”自己心中在想:“他真是很虛弱了,我拿他怎麼辦?扔下同伴是不行的。”
“好吧,起來,”他說,“趴到我背上,要是你實在不能走的話,我背你下去。”
他把柯斯特令背到自己身上,雙手抓住他的大腿,走上小路,艱難地向前走。
他說:“看在耶酥份上,隻求你別把手扣住我的喉嚨,抓住我的肩膀。”
日林覺得非常吃力,他的腳也流著血並且疲累不堪了。他彎下腰,正一正身子,把柯斯特令的身軀拋上去些,艱難地背著他沿路走去。
看來韃靼人聽到柯斯特令那一聲叫喊了,日林聽到有什麼人騎馬在後麵跑,用韃靼話嚷著什麼。日林撲進灌木叢中,韃靼人抽出槍就打,沒打中,他用韃靼話尖叫起來然後策馬沿路奔馳而去。
“好,”日林說,“我們完了,兄弟!他,這隻狗,現在會叫來韃靼人來追我們,我們走不到三俄裏路的,我們完了。”自己心下直怨柯斯特令:“我真見鬼了,帶上這個笨胖子一塊走,我一個人早走了。”
柯斯特令說:
“你一個人走吧,幹嗎為了我而害你。”
“不,我不走,不能拋下自己的夥伴”。
他又背起同伴,掙紮著前進,他這樣走了大約一俄裏。他們一直在森林中行進,看不見森林的盡頭,霧開始消散,好像天上雲塊在聚攏,星辰也已看不見了。日林精疲力竭了。
路邊遇到一個用石塊圍好的泉眼,日林站住,把柯斯特令放下。
他說:“讓我歇歇,喝夠水。我們來吃點餅。應當不遠了。”
他剛趴下喝水,聽見身後傳來蹄聲。他們趕緊又撲進右邊叢林中,伏在一道陡壁下。
他們聽到韃靼人的說話聲,韃靼人在他們拐下道路的地方停住。他們交談幾句,口中“烏西烏西”的叫著,像是在吆喝狗。他們聽見什麼東西一路發出唰唰啦啦的響聲,是一隻陌生的狗直朝他們這裏跑來。它停下,吠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