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講話,這裏的味道可不怎麼樣。”站著的那人打了哈欠,懶洋洋地說。
林震南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眼前噩夢般的情形讓他全身的寒毛都在豎起。王歪嘴後腦枕著茅坑板,眼珠子亂轉,嘴角邊口涎長流,完好的那半邊臉上帶著驚恐至極的神氣,卻偏偏連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怎麼,怕我吃了你麼?”那人走出茅坑,等了一會,低聲開口。
林震南已經看清他蓬頭垢麵,大概四五十歲年紀,正是白天碰上的那個醉漢。先不說對方到底想幹什麼,對自己有沒有惡意,眼下唯一的出路已經被堵上,不出去自然是不行的。
等他到了外麵,那醉漢也不作聲,走到了較遠處的路燈下麵,回過頭來冷然乜視。
林震南見他不用正眼看人,眉宇間的輕蔑神色儼然就跟遠房二叔、煤窯工頭那種勢利胚子仿佛,忽然把心一橫,大踏步走到跟前,“叫我幹什麼,要打架嗎?”
“還打?這一個月裏麵,你大大小小也打了十幾回架了,難道就不累?”那醉漢嘎嘎怪笑,“還是你打算把礦上的大人孩子都打遍了,才肯金盆洗手?”
林震南難得去學校上幾堂課,整天除了想盡法子弄錢養家以外,唯一的愛好就是在小煤窯上跟礦工借些破破爛爛的武俠小說看。眼下聽對方這樣說,知道是在諷刺自己冒充江湖好漢,不懂得天高地厚了。
“我做什麼,不用你來管。”他低了頭,卻把捏磚的那隻手背到了背後,尖角仍是朝前。
那醉漢眼角瞥見,笑了笑,變戲法一樣摸出瓶高梁酒,咕嘟嘟猛灌了兩口,跟著摸出幾顆炒花生剝了,扔進嘴裏大嚼,“打架的事情可大可小,也就不提了。上個星期六晚上,你翻牆摸到劉大鼻子家裏去,往水缸裏扔毒狗的三步倒,算是要滅人家滿門麼?”
林震南全身一顫,霍地四下看了看,神態裏流露出來的竟然不是驚恐,而是成人才會有的狐疑陰狠之色。
“有意思......”那醉漢察言觀色,挑了個大拇指,嘖嘖歎息,“半大個孩子,難不成又動了殺人滅口的念頭了麼?跟你比起來,我算是甘拜下風啦!”
“我見過你幾次,你不是礦上人,怎麼知道我的事情?”林震南拋了磚,臉上陰晴不定。
“嗯,這就不對了。就算是犯了天條,既然誰也沒當場摁住你,事後就得來個死不認帳,半點口風都不能透。像這樣一套就被套出來的,可不算聰明。”醉漢沒有正麵答話,隻是晃了晃酒瓶,看著殘酒發呆半晌,才慢悠悠地說,“就憑你在礦上的那點德行口碑,要不是劉大鼻子家的那口缸後來裂了,漏光了水,你們家的飯桌上可就得少擺雙筷子嘍。”
“我等了好幾個月才下的手,他家要是真的出喪,誰也不會懷疑到我頭上來。”林震南雖然弄不清楚對方的目的,卻知道必然是他動的手腳,才從鬼門關前拉回了那家人的命。
“到底劉大鼻子做了什麼,讓你這樣恨他?我跟賣酒的小店問過,他好像是你弟弟的老師啊!”醉漢有點好奇。
林震南迎上他的視線,冷笑:“他說給我弟弟補習,進了門以後見家裏沒人,就想往我媽的床上爬,被我碰見了。”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自然也早通人事。那醉漢一怔,已經明白原來是衣冠禽獸撞上天生煞星,一個歪念差點招來了殺身大禍。
與此同時,王歪嘴家的門被推開,保衛科老羅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遠遠望見這邊兩個身影,先是愣了愣,然後扯開嗓子大喊小舅子的名字。
醉漢連頭都沒回,仍然凝視著林震南,咧嘴笑了笑,“老婆可以再娶,娘就隻有一個,你為了這事想殺人,也不算太難理解。可是冤有頭、債有主,人家又不是全家一起來惹你,你憑什麼下了絕戶的毒手?”
林震南掠了眼王歪嘴家門前,往暗處縮了縮,眸子裏的光芒亮得可怕,“我姆媽雖然瘋,但也曉得名節是什麼,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弟弟那麼小,又怎麼活得下去?大叔,我書讀得少,什麼都不懂的,隻知道人家打我一巴掌,我得去打還,今天打不過,總有一天能討的回來。碰上好心的叔叔嬸嬸,送我家半斤米麵、幾個雞蛋,我也都記著,等再大些還他們人情。姓劉的這樣幹,等於是在把我們一家往絕路上送,你說,我該怎麼報答他?”
那醉漢眯起了眼,不置可否地打量了他很久,才說:“我不太明白,別人為什麼就偏偏喜歡欺負你們家。”
“我們沒錢沒勢,連飯也吃不起。”
“你們為什麼會沒飯吃?”醉漢繼續問。
“因為沒有活做......”林震南不自覺地皺起了眉,眼前這人就算是吃公飯的,問了這麼多廢話後也該動手抓人了。
那醉漢看出了他的不耐,慢條斯理地豎起右手食指,“最後一個問題,你們礦長做不做活?”
林震南目瞪口呆,再也答不出一個字來。
作為煤礦上最大的領導,礦長自然算是有活做的。可在他的印象當中,湛陽的礦長老孔從來都定格在一個畫麵裏,從來都是一種形象——挺胸凸肚地站在食堂門口,紅著臉,醉眼惺忪地用筷子夾塊肉骨頭,喂他家那條叫“黑狸”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