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追憶(下)(1 / 3)

出了房門,圍觀的左鄰右舍分出一條路來。好些不忍心的婆姨都在出聲相勸,林震南卻隻是悶頭向前走,對旁人一眼不看。幾十個看熱鬧的人當中,有那麼幾句對話深深鑽進了他的耳朵,像針一樣刺得心頭滴血。

“這算是哪一出啊?平時也沒見老林跟誰說過半句重話,怎麼對家裏親戚狠成這個樣子?”

“你不懂了吧,其實拆穿了就是個屁大的事情。兩個小鬼下午到王歪嘴頭上拔毛,人家保衛科老羅是王歪嘴的姐夫,能不管麼?晚上就急急忙忙挎著家夥,過來找場子啦!這個老林想把兒子弄進保衛科不是一天兩天了,當然不敢羅嗦。”

“唉,就算伢子偷了東西,讓老林臉麵上過不去,他這麼做是不是也太絕了一點?”

“老羅指到誰,不是賊,也是賊了。再說,你以為姓林的拿這門親戚當回事?恐怕早就在等機會,弄走這家討債鬼了......”

討債鬼。

直到帶著母親和弟弟走出礦區,來到荒廢的水泵房裏升了火堆,暫時紮了窩,林震南還在想這三個字。

自己這一家,究竟討了誰的債?那個的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二叔,要不是貪了家裏的一點薄產,會巴巴地從湛陽趕到滄州去,勸母親賣牛賣田?

“你們都冤枉老子,老子沒偷......”林定北直到睡著了還在叫喚,咬牙切齒個不停。

林震南臉色木然,幫他掖好了被子,抖開了另一床破破爛爛的棉被,又走到母親身邊,“姆媽,你困了麼?我鋪床給你睡好不好?”

“小南,你阿爸要回家了,去燒點水吧,他不能泡茶又要罵人的。”婦人抬起一雙雞爪般古怪蜷曲的手掌,用臉龐去挨擦一直沒有撒過手的幾件男人衣服,神態中透著愛憐,“阿爸脾氣不好,你乖乖的聽話。”

“阿爸死了,你別再多想了。”林震南在跟王歪嘴、遠房二叔等人說話時都是平平淡淡,這一刻對著生母,語氣卻大顯森厲。

“囡囡,你傻了麼?你爸爸馬上就要回來,小心被他聽到。”婦人抬起頭來,火光下隻看到滿臉皺紋,滿臉愕然。

林震南僵了很久,看到母親的鬢角白發又多了好多,又把目光落在她的殘手上,不由心頭微酸,默默地服侍她睡倒。

油紙包來的那些鍋巴,在離家的路上已經被母親和弟弟吃完。和以往不一樣的是,空空落落的肚子並沒有太過折磨林震南,因為那裏正被一股沸騰的東西所填滿,再也沒有半點空隙。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絲絲秋雨從天穹中飄落,延綿在荒蕪原野上。

夜很冷,冷得像是人心。水泵房很快被拋在了身後,林震南像頭靈巧的山貓,穿過大片農田,披著雨水摸向了下午去過那個井口。

由於工資性質,王歪嘴帶著家小住在井口的一幢水泥房裏,這一會窗戶的燈正亮著,傳出男人們的劃拳聲。

“姐夫,我敬你一杯,今天多虧了你......”王歪嘴在大著舌頭嚷嚷。

“隻要老子還幹一天保衛科科長,在礦上就沒有人敢在我麵前學螃蟹走路!那些滄州佬算個什麼東西,別說是弄根電纜上他們家去,真要是搞得老子火大,直接搬個幾箱工件鋪在他們床底下,到時候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了。”另一人冷笑,緊接著又傳出好幾個附和聲。

林震南親耳聽著老羅肆無忌憚地承認做過手腳,全身的血一下子就湧到了頭頂,卻依舊站在門外的暗處一動不動。十幾分鍾以後,眼看著一個高壯的身影推門出來,哼著小調搖搖晃晃地走向幾十米開外的茅坑,他才悄然跟了上去。

一把筷子很難被折斷,一根筷子則要簡單地多。

林震南記得父親還在的時候,曾經這樣告訴過自己,雖然對他的恨從來就沒有淡化過,但毫無疑問,正確的道理就應該被正確利用。

這片土地上所有的茅坑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簡陋的破屋,埋在地底隻露出沿口的大缸,搭在缸口上的兩塊長木板,以及滿地臭烘烘的、找不到站腳地方的手紙汙跡。

等王歪嘴進茅坑有了一會,林震南這才撿起地上的半截尖磚,跟了進去。借著路燈的光亮,他一走進去就輪圓了胳膊,想要給對方的腦袋全力來上一下。到了這個地步,是不是會闖下大禍已經不重要了,他隻想看到血飛起來,噴出來,好把所有的屈辱憤恨洗刷個幹淨。

這一磚卻在半途中僵住了,沒能砸下去。

茅坑裏有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躺著。林震南不能確定,此刻橫架在茅坑板上的王歪嘴是不是還能夠算人。

很顯然,王歪嘴還活著,隻是被某種詭異的力量卸脫了骨盆,從鼠蹊處起向後折拗,兩條腿平行地貼在了背後,腳尖直伸到肩頭。同樣向後卸脫的手臂,讓他看上去幾乎就是張方方正正的骨牌,哪怕就是用刀去劃,也不可能有這樣標準的尺度。

夾在雙腳當中的臉孔已經變形了,王歪嘴的一張血盆大口更是歪得可怕。林震南知道人的頭骨是沒什麼縫隙的,發大水時常有些古墳被衝垮,白花花的骷髏頭像個緊密結實的硬球,讓小孩子們踢上好多天都不會破裂。可現在王歪嘴的半邊臉確實都塌了,左邊眼角斜斜往下吊著,從天靈蓋到下顎像是分成了兩個不同的個體,一部分還是原樣,另一部分卻軟得再也抵抗不了地心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