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追憶(上)(3 / 3)

林震南幾乎把所有的逃課時間都用在了這樣的小煤窯裏,幹些零碎活計,雖然每天隻是為礦工燒燒大鍋飯,紮一些支撐礦道用的原木,但總算還有一點工錢可拿。跟弟弟分手後,他小跑著回了窯口,怕人問起臉上的傷,一路低垂了腦袋。包工頭眼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廚房的煙囪卻始終沒有動靜,正在叉著腰用安慶方言破口大罵,見這不稱職的廚子回來也不羅嗦,飛起一腳踢中他的屁股。

好不容易等燒完了飯,把工人們換下的礦燈灌好硫酸充上電,林震南剛走回廚房掀開鍋蓋,就聽到吃飽喝足的工頭坐在門口唱起了黃梅戲,“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林震南知道,這唱戲是假的,防賊才是真的。他看慣了大人虛偽的把戲,也不說話,默默包了幾塊鍋巴,夾上一點肥肉鹹菜轉身就走。包工頭乜著眼唱了幾句,忽然扔了嘴裏的牙簽,望著他的背影嘖嘖歎息,“媽媽的,自己不吃飯也要省給家裏人吃,老子看你總有一天要餓死在灶台上!”

天已經黑得透了,煤窯出來是一條小路,旁邊盤著大山,山腳下密密麻麻不知道堆了多少野墳。

湛陽分成中西兩礦,林震南一家從滄州搬來後就一直住在西礦的職工宿舍,說起來還是靠著親戚的幫忙。出了山溝,還沒到家門口,他遠遠就聽到自己母親的哭喊,不由得心頭一緊,三步並成兩步奔去。

“婊子兒子,沒好死的現世報!”宿舍門外已經圍滿了人,一個男子在屋裏大罵,不斷有鍋碗瓢盆等雜物被扔出,地上淌了一灘地瓜粥。

林震南聽罵得惡毒,進了房,先看了母親和弟弟一眼,再望向了那人,“二叔,你幹什麼?”

“幹什麼?還不是你們這家子做的好事!”那男人滿臉通紅,似乎是喝了不少酒,砰的一聲踢爆了熱水瓶, 橫眉豎目地直衝了過來,“別他媽叫我二叔,本來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這樣稱呼老子可是不敢當!算我求你們,發發慈悲,從哪裏來滾回哪裏去吧,這裏的房子我是不擔保了,今天晚上就滾蛋!”

林震南怔了怔,走到縮在牆角的母親身邊,見她癡癡傻傻地抱著幾件衣服,眼神渙散,跟往常一模一樣。倒是林定北癟著一張嘴,淚水在眼眶裏轉來轉去,瘦小的身體不停發著抖。

“小北,怎麼回事?”林震南知道他從小就極其硬氣,像這樣的情形幾乎是從未有過。

“他們冤枉我,他們冤枉我!”林定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冤枉?保衛科的人帶著我過來,在你們家一搜就搜到了這個。”那遠房二叔沉著臉攤開大手,掌心裏赫然一截剝開皮的電纜線,“要真的冤枉,它是從哪裏來的?”

湛陽礦上因為盜竊電纜而被判刑的例子有不少,林震南少年老成,平時就一再叮囑弟弟,這些包著膠皮的銅絲雖然值錢,但是碰不得。現在看到自家親戚滿臉鄙夷,儼然是抓到了現行的逼人腔調,他也不生氣,隻是淡淡地反問:“就找到這麼一根東西?”

“其他的還不是都被你們賣了!保衛科老羅說,這叫......叫什麼蛛絲馬跡,想遮掩也沒那麼容易遮掩得了的。”那遠房二叔哼了一聲,為自己能夠轉述出整句成語有點得意,隨即又把臉沉下,“看在我的麵子上,這件事情人家也不追究了,你們也別留在礦上禍害老子名聲,現在就滾吧!”

“我弟弟不會撒謊,他說沒有偷,就是沒有偷。二叔,我媽的病是好不了了,家裏也沒錢,現在就指著你在礦上衛生所開的那些藥救命,求你發發慈悲,別趕我們走。”林震南拉開抽屜,捧出一把處方箋,在手裏翻了翻,“你對我們的好,我都記著呢,這些是藥單子,等過幾年我有力氣去背煤,就一定掙錢還你。”

門外人群“嗡”的一聲,發出低低感歎。在這個時代的湛陽,煤礦正式職工看病開藥,需要自費的部分曆來少得可以忽略不計,林震南一家從滄州搬來,遠房親戚也就隻是在這方麵著力多些,平時連碗白麵也沒接濟過。

林震南小小年紀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難得的氣量胸襟了。但那位二叔卻隻當是耳邊風,催了幾句,竟然伸手來趕他們母子,多少有點急不可耐的意思。

林家兄弟不是第一天才懂得人情冷暖,自家親戚為了這麼件事情翻臉不認人,卻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的。眼看著一隻大手毫不客氣地拉住了母親衣襟,就要把她往外拖,林震南隻覺得胸口熱騰騰的血氣直衝上來,頓時額頭青筋暴起。

“我們這就走,不麻煩你送了。”林震南上前拉開那遠房二叔,嘴上仍保持著客氣,眼裏卻凶芒大盛。

“謝天謝地,今天祖墳上冒青煙了......”那二叔大聲嗤笑,無意間瞥見林震南的神態,立即嚇得腳下一軟,往後連退了幾步,“怎麼,凶霸霸的要打人嗎?來來來,老子還怕你?”

林震南像是沒聽見他說話,扶起了母親,叫弟弟攙好,自己則用床單打了個包袱,把少得可憐的衣物毛巾裝了進去,又拿麻繩紮起兩條薄被背在身後。

來到湛陽時,他們母子三人就帶著這麼點家當。如今,還是一點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