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人(2 / 3)

然而在我看來,這隻是人們的美好想象罷了。沒有什麼正式的史書記載過李冶父母和陸羽之間的那種收養關係,那一首唐詩也不能確證李冶和陸羽之間的特殊關係。我們至少可以說,陸羽的童年時代和湖州顧渚山沒有一點兒聯係,他後來走向顧渚山,是有著其深刻而又單純的心路曆程的。

而唐時的顧渚山,早已經在那裏默默等待著陸羽了。我們在這兩者的關係中將看到這樣一種詮釋——一座山會因為一個人而誕生,雖然這座山早已存在。

顧渚山在湖州長興,從大的地理環境上看,它屬於長江流域的太湖流域,一個人類最適合居住的地方。從長江上遊的四川巴山開始,沿江東下,經過武漢、九江,就到了下遊的太湖流域。這裏的氣候、雨量和土質,都是最適合茶葉生長的。而顧渚山的具體位置,則在吳根越角的浙北——浙江、江蘇和安徽的三省交界地帶。這裏,天目山的餘脈從西南延伸過來,緩緩地漸入太湖之中,顧渚山就是這將入未入水中的天目山餘脈的最尾端。而西北方向,則豎起了一座由啄木嶺、黃龍頭、懸腳嶺構成的天然屏障,海拔雖然隻有五百多米,在杭嘉湖平原上,那就是拔地而起的高山了。這一組山峰向東南方向緩緩地伸展過來,一直抵達到濱湖平原。

我們再談顧渚山本身形勢,它的北麵,有南川、北川山;它的南麵,有堯市山、官山。顧渚山就夾在這其間,形成了三個向東南方向的平行山穀:北邊為雷塢岕( 也就是葛嶺塢 );中間為懸臼岕,也就是明月峽;南麵是斫射岕。“岕”這個古字,在別處已經見不到,幾乎就屬於長興顧渚山的專利,那就是狹小的山穀的意思。顧渚山的這三個山穀中,每個都有一條溪澗,三條溪澗彙合成一條溪,我們叫它金沙溪。溪澗旁兩側石壁峭立,清劉長源《 茶史 》載:“……大澗中流,亂石飛走,茶生其間,尤為絕品。”這茶與水,就構成了顧渚山的雙絕。

然而,史書記載的顧渚山的被人青睞,卻非那水與茶,因為顧渚山不是因為和平而被人關注的。顧渚山的最早被人重視,乃是因為君王的霸業和春秋的混戰。兩千多年前吳王夫差的弟弟夫概,為了防備越國的侵略而踏勘邊關地形,上了顧渚山。登高遠眺,自然心胸開闊,見那浩渺太湖,盡收眼底,那太湖流域的水中島渚,星羅棋布,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欲望油然而生,脫口而出:“顧其渚次,原隰平衍,可為都邑之所。”顧渚山,作為這座山的名字,就這樣誕生了。

據說夫概回到無錫梅裏之後,成功地說服了吳王夫差,因此,“夫差顧望欲以為都”。好在因為吳越戰事激烈,遷都之事不過一議,並未實施,否則,陸羽的顧渚山就不複存在了。

顧渚山的茶,千萬年默默生長,直到唐代。遙遠的湖北竟陵,那長江上遊的一座並不算名山大寺的龍蓋寺裏麵,棄兒出生的小仆人陸羽正在為積公煮茶。我們不知道積公喝過的茶中,有沒有來自江南的顧渚山的茶。我們隻知道,童年時代開始,陸羽的天性與佛院就顯然已經發生了相斥相關、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這種關係以茶為載體,貫穿了他淒涼、豐富、寂寞而又輝煌的一生。

被僧人救命而抱養成人,並在寺院長大的孩子,又成為一個僧人,這實在是太天經地義了,國清寺的拾得和尚就是其中一例。倒是如陸羽這樣,小小年紀就拒不剃度出家的人實為罕見。從陸羽的自傳中看,陸羽的不肯出家來自他對儒家學說的信仰,他認為自己沒有父母可以孝順已經非常不幸了,如果再出家,沒有後人,豈非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儒家精神更加背道而馳,因此,他是死活也不能削發的。這當然是陸羽成人之後對他當年真實想法的提高總結,然而在我們看來,陸羽由於棄兒的身份,又加他天資的聰慧,天性的敏感,使他對人世間的親情有著強烈的向往。而在寺院裏,一個求知欲過於強烈的棄兒,肯定不如一個愚鈍、憨厚的孩子來得讓人喜歡。積公選擇陸羽做他的茶童,也說明積公知道陸羽的聰明,因為煮茶是個很講究的、極有分寸感的過程,需要心靈的高度聰慧。對陸羽,積公或許還會有更高的目標,沒想到到了剃度年齡,陸羽居然不同意。積公的暴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愛之深恨之切吧,這才讓他去放牛。才十歲的孩子,要讓他通過繁重的體力勞動,去悟出人生的空,對陸羽而言,適得其反。因此,掃寺地也好,清僧廁也好,修牆也好,養一百二十頭牛也好,不但沒有能夠馴服陸羽,還讓他越發憤怒和反抗。這樣,又遭致更大的壓迫,經常被打得皮開肉綻。

我不太清楚陸羽遭受毒打,究竟是積公本人還是積公手下人幹的。因為連棍子和荊條都打斷了,積公的形象,也就從當年的救命恩人變成催命鬼了吧。不管是不是積公親自動手,總之應該是在積公默許之下的,因此,陸羽不跑也是實在不行了。我在想,即便這時候陸羽同意做和尚,積公也已經傷了心了吧。對這樣一個沒有慧根的孩子,積公也隻有放棄了。所以,陸羽十二歲那年,逃離了龍蓋寺跑到戲班子裏學戲,做伶人,積公才沒有再為難他。否則,要抓他回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陸羽是個合格的伶人嗎?從容貌上看,陸羽非白馬王子;從天分上看,他還口吃,這樣一個孩子要演主要角色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戲班子裏,他隻能演醜角,演木偶戲。從這時候開始,他就開始詩文生涯了。

盡管陸羽在寺院的放牛時代,就已經進入了自學階段,但真正與文人交往,應該是在他十三歲李齊物到竟陵當太守那年。陸羽應該是在一次演出期間與太守相識的。當時的縣令要陸羽所在的那個戲班子為太守洗塵演出,結果太守慧眼識人,一下子就看出陸羽非凡器之人。我們甚至可以猜測陸羽為太守煮茶時二人一問一答的情景,李齊物慧眼識得這個不同凡響的天才兒童,撿起了這粒掩埋在紅塵中的明珠。李齊物是陸羽的自學生涯中第一次可以稱之為先生的人,並且陸羽的戲班生涯也因李齊物的出現而結束——他被太守送到了火門山的鄒夫子學館處讀書。在那裏,陸羽安安心心地讀了五年書,同時也為鄒夫子當茶童,直到崔國輔被貶為竟陵司馬。

那年陸羽十八歲了,躬別鄒夫子時風華正茂,而崔國輔則已經六十四歲了,幾十年宦遊生涯,想必看透了人生的多麵,所以,這一老一少反倒結成忘年交。我們隻要略做研究,就會發現,陸羽性格雖然急躁,但真正與他犯衝的,好像隻有他的救命恩人積公。而後來與他交往的士大夫、官人,都與他有著很深的友情,想來這是離不開茶的緣故吧。

陸羽在崔國輔處待了三年。史書記載他們在一起品茶、鑒水,談詩論文,每日都開心得很。可是在我想來,如果要說崔國輔收了一個學生,他自己是政府官員,也不是鄒夫子這樣的身份,顯然說不上名正言順。但你也不能說崔國輔雇了一位茶侍者,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遠遠超過了主人和仆人的那種關係。另外,陸羽離開崔國輔的時候,崔國輔也沒有利用他的官場關係為陸羽謀一官半職,同時,也沒有史書記載說陸羽要考科舉。相反,崔國輔在送陸羽上路時,還送他白驢、烏牛、文槐書函等。可見他們之間的那種關係,並不在雇傭關係裏。較恰當的說法是,陸羽算是他的一個比較親密的門客吧!所以三年之後,陸羽離開他時,他還饋贈了陸羽不少資金。

那已經是唐天寶十三年( 754 )的事情了,陸羽正式開始了他的遠行。他這次是要到巴山、川陝去。那年陸羽二十一歲,他顯然是熱愛茶的,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下了終生事茶的決心,而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顯然已經在那個時候初步形成了。無論如何,童年時代十二年的寺廟生活,以後戲班子的流浪和接觸到的那些失意的高宦,對他是有著深刻的影響的。而在這其間,始終沒有離開他的,應該是茶吧。

如果沒有安史之亂,陸羽未必能夠成為茶聖,因為我們並不真正知道青年陸羽當年除了茶事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夢想,甚至有可能連陸羽自己也不能夠完全清楚自己的選擇。所以他除了茶事之外,也寫了許許多多的詩文。天寶十四年( 755 )的夏天他是在故鄉竟陵度過的,他在離城六十裏處的一個名叫東岡的小村子裏定居,整理出遊所得,開始醞釀寫一部茶的專著。但安史之亂使青年陸羽成了成千上萬的難民中的一位,隨著滾滾難民潮,南逃渡過長江,陸羽的信仰又進入了一個激烈碰撞的年代。

《 茶經 》中的大量茶事資料,正是在這個時候收集的。我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孑然一身的青年,孤苦伶仃地被扔在公元八世紀那個盛唐以來的曆史轉折點上,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他勢必會對這個世界發出巨大的疑問,並且他勢必會對以往所接受過的一切教育包括童年在寺院受到的教育進行一番重新的梳理。他對安詳和平的佛教勢必會有一番反思,因此也會對那個從小就渴望離開的地方重新有了回歸的熱情。正是帶著這樣一種人生姿態,唐肅宗至德二年( 757 ),陸羽二十四歲那年,來到了太湖之濱的無錫。離顧渚山已經很近了!在那裏,他結識了一位莫逆之交皇甫冉。接著,陸羽就開始環著太湖南遊,穿行在顧渚之間。那裏,一位生死之交在虛席以待,他就是唐代名詩僧、謝靈運的第十世孫——釋皎然。

皎然比陸羽大十三歲,與陸羽相遇時也尚未到四十。雖為文豪世家子弟,到他這一代,也已經僅剩得廢田故陂。他早年儒釋道都學過,安史之亂後,也就一心一意地進入了佛門,一邊讀經,一邊寫詩了。他一生雖也遊曆,但總體是住在湖州杼山的妙喜寺,直到唐德宗貞元八年( 792 )去世。

青年陸羽和皎然之間的那種關係,顯然滿足了他幾個層麵的需求:一是品茶論道的需要,二是談禪說經的需要,三是詩文唱和的需要,四是徜徉湖山的需要。最後我們甚至可以猜測,這裏麵也有著陸羽回到童年的需要。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有一位亦兄亦父亦師亦友的皎然始終相伴身邊,對一個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的棄兒而言,這是怎麼樣的慰藉。以往我一直就為一個問題所困惑,那就是陸羽何以為生。因為他沒有祖上的基業,也沒有當官的俸祿;成年之後,沒有謀生的手藝,沒有田產,也沒有寺院的香火。從龍蓋寺出逃以後,除了一年左右時間靠做伶人養活自己之外,他就開始依附於官宦人家,先有李齊物,後有崔國輔,當中一段五年時間在鄒夫子處讀書,那時還可以靠當仆人為自己交學費吃飯,但以後怎麼辦?想必還是靠人資助。所以,這樣的生活總非長久。陸羽在到湖州之前,生活漂泊不定,這裏三年,那裏兩年,直到遇見皎然。陸羽雖然以後也曾出遊四方,但總體上沒有離開過湖州顧渚山附近,我認為有皎然的妙喜寺在,是重要原因。從心理上說,被寺院收留的孩子,雖然曾經千方百計地逃離了寺院,但最後還是回到寺院後心裏才踏實。這就是我認為的陸羽之所以能夠在顧渚山留步的心理原因。

起初,陸羽就住在皎然的寺中,因此還結識了一大批朋友,比如寫“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湖州德清人孟郊,比如寫“西塞山前白鷺飛”的“漁父”詩人張誌和,比如女道士李冶,皇甫冉、皇甫曾兄弟當然在朋友之冊,還有劉長卿、靈澈等人。公元760年,陸羽結廬苕溪,開始隱居生活,這其中,皎然依然是他的最親密的朋友。陸羽常常外出事茶,皎然因訪他而不得,寫過一些詩章,有一篇就叫《 尋陸鴻漸不遇 》:“……叩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還有一首詩這樣寫道:“太湖東西路,吳主古山前。所思不可見,歸鴻自翩翩。”

可以說,在此期間,沒有任何關於陸羽感情生活的記載,隻有那首李冶的《 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 》給後人留下無限話題,也流傳最廣:“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人們因為這首詩而認為李冶與陸羽有愛情,以至於陸羽後來寫的那首《 會稽·東小山 》,被人理解為李冶被殺之後的悼亡詩:“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斷綠林西。昔人已逐東流去,空見年年江草齊。”詩意的確充滿了哀婉淒涼之情,姑且就那麼認為吧。

人們一般認為《 茶經 》初稿就是在唐上元元年( 760 )至永泰元年( 765 )間在湖州完成的,《 茶經 》的完成使當時才三十二歲的陸羽名聲大噪。可以說,直到這時候,陸羽才真正躋身高士名僧間而毫不遜色了。而他穿梭其間的顧渚山,自然也因茶的優良,從此使世人刮目相看。

陸羽與顧渚山之間的關係,應該說是從陸羽來到湖州就開始了,有一件重要的茶事發生在這期間。就在《 茶經 》成書之際,陸羽曾經來到長興與宜興交界的啄木嶺下考察茶葉。正巧,當時的毗陵( 今常州 )太守、禦史大夫李棲筠來到此地督造陽羨貢茶,並且為完不成任務而發愁。巧得很,這時有個山僧送上了顧渚山的茶,李棲筠知道陸羽是位茶學專家,就請來陸羽請教。陸羽品嚐之後,明確地告訴李太守說:“此茶芳香甘辣,冠於他境,可薦於上。”李太守在茶葉方麵,可說唯陸羽是從,當即決定,陽羨茶與顧渚茶一起上貢,果然獲得好評。陸羽由此實踐,又得出茶之真諦一種,於是便在《 茶經·八之出 》裏加上這一條:“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次……”“湖州生長城縣( 今長興 )顧渚山穀……”

正是在那次的茶事考察中,陸羽在翻過啄木嶺後,再一次來到了顧渚山。這一次他做了長期考察的準備,幹脆在顧渚山麓租種了一片茶園,親自品第茶之真味。他跑遍了顧渚山周圍的茶坡,在《 茶經 》中提到的地名就有烏瞻山、青峴嶺、懸腳嶺、啄木嶺、鳳亭山、伏翼閣及飛雲、曲水二寺;在顧渚山的辛苦考察頗有心得,因此才有可能在《 茶經·一之源 》中得出著名的“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芽者次;葉卷上,葉舒次”的判斷,並且在大曆五年( 770 )參與貢茶的製作,親自命名顧渚山茶為“紫筍茶”,連同金沙泉之水一起推薦給當時聖上,茶水並列為貢品。

關於顧渚山的茶事,陸羽還寫過兩篇《 顧渚山記 》,其中專門談到顧渚山的貢茶是怎麼來的。實際上,正是從大曆五年起,每年立春伊始,湖、常兩州的刺史就親自到顧渚山來督茶,雅稱“修貢”,立春後四十五日入山,要到穀雨後方能出來。

修貢也是要有硬件的,由此,大曆五年,在顧渚山上建了三十幾間草舍,曆史上第一座皇家茶廠——貢茶院誕生。在金沙泉附近又建亭五座,時役三萬,工匠千餘。春來可謂盛況空前,遊人聞訊紛至遝來,歌舞活動也日夜展開,詩人們紛紛吟誦著這裏的春天和茶,以及那些采茶的故事。顧渚山的春天,實在就像是唐代一年一度的茶文化節。在顧渚山修貢的傳統,在唐代一直延續了八十多年,貢茶的傳統,一直保留到明代。

既有理論,又有實踐;既有《 茶經 》,又有紫筍茶,陸羽與顧渚山的關係,到達了最輝煌的頂峰。當年剛到顧渚山之時他有過的那種獨行山間,以杖擊樹、號哭山野的時代,不知道有沒有過去?總之,我們接下去看到的那個陸羽,在顧渚山得到了高度的禮遇。大曆七年( 772 ),大書法家顏真卿到湖州出任刺史,後人有研究者認為集結在他身邊的士子高僧成立了一個飲茶集團,經常出入於顧渚山間。在我看來倒更像是一個作家協會,每次集會卻又少不了詩茶。顏真卿對陸羽的刮目相看,是被史料證明的。他到任一年之後就開始編修一部宏著《 韻海鏡源 》,規模大到足有三百六十卷,編者江東名士多達五十餘人,陸羽的位置被排到第三,基本上就是一個副主編吧。這部巨著到大曆十二年( 777 )完成,獻給了朝廷。

就在修書的同時,這個文人集團相會於杼山,建亭紀念。因為是癸醜歲( 773 ),十月癸卯,朔二十一日癸亥,陸羽給亭取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三癸亭。這個亭現在重新恢複了,許多茶人都把那裏當作茶文化的祖庭。

又過了一年,就是大曆九年( 774 ),陸羽與顏真卿等一批朋友遊了顧渚山的明月峽,顏真卿興致勃勃,還題字立碑,可見他對陸羽茶事的重視與傾心。

顏真卿是大曆十二年離開湖州的,陸羽把顏真卿送走之後,又開始了漫遊生涯,但此時他的名聲已經大到京城了。他自己大概也覺得《 茶經 》的出版已經成熟了。因此,在皎然的資助下,他於建中元年( 780 )將《 茶經 》付梓。也是那一年,他訪問了病中的李冶,我想他應該是夾著一本《 茶經 》去看他的女友的吧。他可沒想到,再過四年,李冶就將命喪黃泉。

總之,陸羽作為大茶人,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認可和高度評價。由於名氣太大,皇帝不可能不來過問了,於是給了他一個“太子文學”的頭銜,讓他當太子的老師。陸羽這時候已經有底氣拒絕皇帝了,於是皇帝再給他加碼,又改任為“太常寺太祝”。陸羽當然還是不去的,他已經在顧渚山深深地紮下了根。

雖然他以後還是周遊四方茶鄉,但因為有了湖州,有了顧渚山,他來去自主,心情大概還是閑適的吧。唐貞元二十年( 804 ),他辭世於湖州青塘別業,終年七十二歲。生前好友把他葬在妙喜寺旁,好友皎然墓側。

顧渚山就在不遠處守護著他。就這樣,與顧渚山合二而一,他自己也成了顧渚山。

湖州寶貝李冶

關於楚地天門龍蓋寺走出的茶聖陸羽,與浙北吳興開元寺修道的女詩人李冶之間,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以為他們之間是有著情愛關係的,而別一種則完全否認。要說清楚這件事情,我們須先分頭簡述二人的身世,這其中的分野關節,就自然清晰了。

先說說陸羽。根據研究者多年的考證,現在大家基本上已經認可,以為陸羽出生於唐開元二十一年( 733 ),理由有三:一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即1933年,陸羽故居西塔寺住持僧新明禪師,考證出了陸羽出生於733年。也就是說,那年正是陸羽誕辰一千二百年,西塔寺為紀念陸羽,專門重刻了《 茶經 》以為紀念。二是陸羽故鄉人一直就有陸羽屬雞的傳說,而733年,歲在癸酉,正是雞年。第三有詩為證。根據聞一多先生《 唐詩大係 》的考證,大曆十才子之一的耿出生於開元二十二年( 734 )。他曾經在大曆八年( 773 )時到過湖州,和陸羽一起聯句作詩,其中有兩句說:“聞喧悲異趣,語默取同年。”說的是他與陸羽是同年。734年和733年基本應該算是相去不遠,可以認為是一致的了。

再來說說李冶。今人介紹李冶,多用這樣的解釋:李冶,字季蘭,生年不詳,卒於興元元年( 784 )。烏程( 今浙江湖州 )人。女道士,入市郊開元觀為尼。與陸羽、皎然、劉長卿等交往,有“女中詩豪”之稱,善彈琴,曾被召入宮,後因上詩叛將朱某,為德宗所撲殺。詩今存十餘首,多贈答遣懷之作。

曆史上並沒有關於李冶實際年齡的記載,根據聞一多先生的考證,李冶出生於景龍三年( 709 ),也就是說,整整大出陸羽二十三歲。在中國古代,一個大出二十三歲的女性要與男性戀愛,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但聞一多先生的這個考證是根據元人辛元房的《 唐才子傳 》的資料為依據的,而這條史料本身就有錯誤,把李冶奉旨進宮的時間,從德宗朝算到玄宗朝去了。這一算就差了二十多年( 見《 唐才子傳校征箋 》《 唐才子傳校征箋補正 》 )。後人考證,李冶的出生,應該在開元十八年( 730 )左右。這裏有三條資料可以佐證。

一條是與李冶同時代的有個叫高仲武的文人,編了一本書叫《 中興間氣集 》,這本書是專門收錄從唐至德元年( 756 )至大曆十一年( 776 )著名詩人的著作,收了李冶的六首詩,還附了一個小傳,評價她的才情時也涉及到了年齡:“上方班婕妤則不足,下比韓蘭英則有餘,不以遲暮,亦一俊媼。”班婕妤指的是漢代的班姬,韓蘭英則是六朝時人,二位都是才女。這段評論當中悄悄地轉換了意思,原來評價的是才,結果最後總結到色——俊媼者,玉婆也——說她是一個人老珠不黃的俏老太太。這個集子裏沒有收李冶入宮時寫的那首詩《 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 》,因為那時李冶還未入宮,所以也沒有寫這首詩。根據這個記載分析,至遲到大曆十一年之時,李冶已經老了,但依然還是美麗的。

又一條是根據李冶的情人閻伯鈞的年齡推斷出來的。他們有過一段熱烈而又苦楚的戀愛。閻伯鈞的年齡,根據考證,和陸羽應該是差不多年代,也是八世紀二十至三十年代的人物。李冶和他纏綿,年齡或可差幾歲,但實在不像差到二十歲,從他們的詩歌互答中也沒有那種大年齡跨度關係的痕跡。

還有一條是另一個文人,叫趙元一的。他寫過一篇文章,名叫《 奉天錄 》,是專門記錄唐朝涇原兵變德宗出逃奉天和平亂之後返京的情況的,其中講到李冶是如何被德宗處死的情況。從這裏我們可以知道,李冶死於興元元年,也就是公元784年。

如果我們確定大曆十一年( 776 )前,李冶沒有進過宮。那麼,她以後的進宮當是在大曆十一年( 776 )到建中四年( 783 )之間。《 唐才子傳校征箋 》的作者吳汝煜認為,那時李冶已經美人遲暮,入宮之後又碰到了兵變,兵變中她被逼以獻詩叛將,德宗回來後把她也當作叛軍杖殺了。

從李冶描寫入宮心情的那首詩裏,可以看到她的年齡大約有多少:

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

無才多病分龍鍾,不料虛名達九重。

仰愧彈冠上華發,多慚拂鏡理衰容。

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舊峰。

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謾相逢。

從詩裏看,李季蘭此時應該是四五十歲的人了。怪不得她望著鏡中仿佛繁霜染過的白發,無奈地歎息。德宗也是個喜歡寫詩的人,而李冶那時的才情已經傳入宮廷,風流皇帝想讀詩也想讀人,最好才貌雙全,秀外慧中。李冶是有這個本錢的,可惜美人遲暮,悲夫,老了。

如此說來,這個俏老太太與陸羽的年齡也是差不了多少的,也可能會比陸羽大幾歲。那麼,他們之間究竟有沒有別樣的情愫呢?我從前傾向於他們之間是沒有故事的,越往下研究,越覺得情感是複雜的事情,不是一分為二,有或者沒有就可以解釋的。陸羽和李冶實在都是太特別的人了,自然法則和社會法則對他們而言,都有可能不起作用,總之他們不是按常規出牌的人。今天的我們,真還不好一定就斷定他們之間沒有故事。

持陸李愛情說的人分兩個版本。一個以為李冶是吳興人,其父在天門做官,龍蓋寺智積禪師曾把陸羽放在李家寄養,和李冶一起長大,所以是青梅竹馬。後來李家破敗了,李冶才無奈做了道士,然後和陸羽久別重逢,分外親熱。另一個簡單一些,李冶在吳興當女道士,喜歡上了許多男人,其中包括陸羽。

說李季蘭父親名叫李儒生,撫養過陸羽,從任何史料上都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記載。唯一提到其父親的,還是在《 唐才子傳 》上,說:“……始年六歲時,作《 薔薇詩 》雲:‘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其父見曰:‘此女聰黠非常,恐為失行婦人。’”一個父親見六歲的女兒寫了這兩句詩,就斷然說:這個女人聰明如狐狸精,長大了恐怕是個有失婦道的不檢點的女人。後人根據這兩句話,就推測出說李冶有一個道貌岸然的父親,並對這個不道德的風流種子提前進行了隔離,把她軟禁到道觀裏麵去了。

稍作分析的人就會提出疑問:一、李季蘭老爸說這句話的時候,誰在旁邊聽到了,誰把這句話記載下來了,以至於傳至今天。或有人會以陳勝的“苟富貴莫相忘”來比較,以為也沒有人在田壟上聽到陳勝這樣說,但司馬遷這麼寫了大家就信,因為寫出了曆史人物的內在真實。可是我們會相信一個父親對六歲女兒的這兩句詩做出這樣的評判嗎?不要說六歲女兒不可能把“架卻”和“嫁卻”做了諧音處理,這種修辭方式非常高級,一個才子若不經過專門學習也不可能掌握,更別說一個六歲女童。退一萬步就算李冶那麼寫了,當爹的就會如此刻薄地眉批嗎?我倒覺得這句話更代表了《 唐才子傳 》的作者元人辛元房的意圖。讀這部書你會有一個感覺:發現評價介紹別的男性詩人時文字都不多,評價也是寥寥數語,點到為止。介紹李冶時文字卻一下子多出差不多兩倍。三分之二的內容都在借題發揮,闡述男人對女人的“道德文章”,分析古代才女們的特點,好像把一個李冶這樣有所謂“嚴重作風問題”的女人放在正人君子當中很對不起誰,怕人詬病。作者在末了解釋說:“至若間以豐麗,雜以纖穠,導淫奔之約,敘久曠之情,不假綠琴,但飛紅紙,中間不能免焉。尺有短而寸有長,故未欲椎埋之雲爾。”意思是說,像李冶這種類型的女作家雖然創作思想有自身的問題,容易誤導讀者去“淫奔”,但才情擺在那裏,人嘛總是有缺點的,尺短寸長,我們就不要因此而埋沒了她們。

《 唐才子傳 》中有關李冶的這段軼事,援引的是宋人所作的《 太平廣記 》,而《 太平廣記 》又援引的是《 玉堂閑話 》有一條關於李季蘭的故事。《 玉堂閑話 》是一部宋元之際的筆記小說,撰者王仁裕,書已亡失。《 太平廣記 》則是一部類書,取材於漢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說及釋藏﹑道經等和以小說家為主的雜著。這種類型的書籍有些街談巷議,道聽途說是一點兒也不奇怪的,而辛元房之所以會選擇那樣一條經不起推敲的“史料”記錄下來,在那個時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今天的我們再來麵對時,不做分析地引用就值得商榷了。

我更想表達的是,如果這條記載本身有問題的話,那麼,作為李冶父親,一個隻在演義和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其身世身份就更值得商榷了。如果這些基本點是不確切的話,那麼,說李儒生撫養了陸羽,以至於陸羽和李季蘭成為青梅竹馬,為他們將來的情愛埋下伏筆,想來也不過是演義續集了。

倒是有一個李冶的親人,是可以被確認下來的,那就是李冶的七兄。早在1979年,文學大家施蟄存先生就在他的《 唐詩百話 》中通過解讀李冶的詩《 寄校書七兄 》傳遞了一個信息:李冶是有一個在朝廷擔任史官工作的兄長的。

一個虛構的父親李儒生和一個確鑿的七兄,這是我們目前看到的有關李冶家人的基本記載。其中為了說明陸羽與李家的關係,虛構的故事被某些敘事者推到前台,真實的內容卻基本埋沒了。

從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李冶作為湖州人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了,《 全唐詩 》小傳就說她是吳興人。她是美女加才女也沒有問題,《 唐才子傳 》說她:“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當時才子頗誇纖麗,殊少荒豔之態。”唐人高仲武評雲:“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蘭則不然也,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

有才,有貌,有態,有知名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這個美女實在是個唐代文藝大明星。從她的七兄為一名朝廷史官,而她自小就受過非常好的文藝熏陶來看,她的家庭有著良好的教養背景,這也是肯定的。但她的出身,也未必就是特別高貴富有,皇帝召她時的詩句透露了她的心情,自謙虛名九重,對鏡悲白發,說明知名度重在坊間,說到底人在江湖,一介百姓散人,與朝廷本無什麼重要關係。所以皇帝一招手,她就有些手忙腳亂,芳心震蕩,不是謝道韞這樣的貴族女子,寵辱不驚,有林下之風。而根據她的詩作,可知她經曆多次狂戀失戀,和男子一起聚會還說“黃段子”,心境是自由的,不像貴族子弟,即使是在開放的唐朝,也少不了矜持。李冶讓我想起了兩個女子,一個是《 日出 》中的陳白露,一個是香港女星梅豔芳,她們的容貌與李治或者都可以一拚,家庭出身也有可能類似,但文才都不能和她相提並論,差去遠了。從這個角度上,李冶的確是個真正的“湖州寶貝”。

“湖州寶貝”當了女道士,有人分析說她是父母雙亡,孑然一身,隻好出家。這條未必確切。父母雖亡,猶有手足,她還有在朝廷工作的七兄,關係好到以詩寄情。既然是七兄,可見上麵還有兄姐,不可能全部都已經死光吧,所以似乎不應該和陸羽一樣,一個棄嬰,生出來就被人拋到寺廟。

又有人分析說當時在唐代,佛道都很盛行,因為道家的始祖老子姓李,李唐家族就認了親。唐太宗曾下詔明示“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道教既成國教,人們勢必趨之若鶩,因女道士都頭戴黃緞道冠,故又稱為“女冠”。唐代當女冠的什麼人都有:上自公主、貴族、夫人、小姐,下至放出來的宮人、棄婦及色衰的妓女等等。後妃公主進入道觀修行者比比皆是,名門閨媛也有爭相出家做女道士的,道士女冠享受十方供養,所以衣食充足無憂,又沒有勞役之苦,這對很多人來說相當有吸引力。

唐代女道士的生活並非隻是青燈黃卷,寂寞深山。就女冠來說,還有一個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可以不受束縛,自由隨意。不過,唐代也規定,不是所有人想出家就能出家,對於不會識字念經的人,官府會強製還俗的。這對才貌雙全的女性們而言,不啻還是條福音。受唐代思想開放之風的影響,許多才貌出眾的女冠,雖以修行為名,但在道觀中自由交際,成為一種“交際花”式的人物。想約會男人也無人幹涉。

道教中人男女自由交往還有一條,或許與道教信仰的修行途徑有關。道教認為,生命就是最高真理,最高的終極目標,就是長生不老。要長生不老,一是練氣功,二是吃各種丹藥,三是男女雙修,練房中術。所以女冠們若比較風流,還有一條修行的幌子可打。

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總之,李冶終於當了女道士,棲身開元寺為女冠。演義中說她住剡中玉真觀,或有可能,但應該如陸羽一般,為雲遊時的落腳點。她真正的道觀,就應該是湖州開元寺。

湖州開元寺本有兩處,早在南朝天成元年( 555 )陳霸先受封為陳王時,迎章皇後到湖州居住,由於陳霸先全家信佛,辟開元寺為家廟,此廟曾改名龍興寺,唐代以後改名天寧寺。開元寺作為章皇後修行的家廟時,地方官民另造開元寺於飛英塔東北隅,最後變遷為眠佛寺。李季蘭出家處應在作為陳氏家廟的開元寺,因為那裏以女冠為主。章皇後的女兒青蓮公主後來到白雀山法華寺修行,死後專為她建造真身殿,李季蘭常住此殿,殿近山巔,望太湖如在眼前。皎然的詩中多處提到在法華寺吟詩會友,類似於今天的文學聯誼。正是在這樣的文人聚會活動中,詩俊才子們與李季蘭這位女詩人相識了。

我們接下去可以介紹一下李冶的諸多男友,為的是最後分析一下,看看陸羽在她心目中到底占據了什麼樣的地位。

首先是朱放,有李冶詩《 寄朱放 》為證:

望水試登山,山高湖又闊。

相思無曉夕,相望經年月。

鬱鬱山木榮,綿綿野花發。

別後無限情,相逢一時說。

深深的思念,聚少離多的無奈,洋溢筆端,的確是戀愛中才女方能寫得出來的詩句。

從李冶這首詩的意境來看,朱放是已經到江西去做官了,否則他隱居的剡溪,離太湖不遠,情人相見一麵,也不是太難,沒有“山高湖又闊”的感慨的。朱放和李季蘭在一起時,一介窮書生,沒有功名,直到大曆中,才被聘為江西節度參謀,終其一生也沒有做過大官,李冶對他的情是真情,詩是好詩,絕非逢場作戲。雖然以後他們二人的感情沒有什麼下文,但他們的曆史記載中有一個共同點,都被賦予了“神情蕭散”這四個字,說明他們還是有共同氣質的人。

有首詩,後人也以為是李冶寫給朱放的:“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層城。”而朱放也曾經送李冶這樣一首詩:“古岸新花開一枝,岸傍花下有分離。莫將羅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腸斷時。”這首詩要論情不好說,要論詩,朱放比李冶還是次一等的了。

其次是閻伯鈞,據說他才是李冶用情最深傷害也最深的情人,甚至還有人認為閻伯鈞曾經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的情感,也有兩首詩為證。

送閻二十六赴剡縣

流水閶門外,孤舟日複西。

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

妾夢經吳苑,君行到剡溪。

歸來重相訪,莫學阮郎迷。

這個閻二十六即閻伯鈞,是到剡縣當官去的。此時的李冶人在蘇州,這首詩就在那裏寫成的。剡溪源出天台山,傳說東漢人阮肇、劉晨二人入天台山采藥,遇到兩位仙女,就留在天台山深山中過了半年神仙生活,後來回到老家,子孫已七世矣。李季蘭叮囑情人“歸來重相訪,莫學阮郎迷”,是已經預感到情變的可能了吧。稍後她又作《 得閻伯鈞書 》七絕一首,詩雲:“情來對鏡懶梳頭,暮雨蕭蕭庭樹秋。莫怪闌幹垂玉箸,隻緣惆悵對銀鉤。”少婦怨愁之心已經明白無誤,完全沒有出家人的痕跡。

這個閻伯鈞,後來也不知何處去也。總之,李冶以後與他的情感生活仿佛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劉長卿與李冶,雖分男女,卻好像是同性朋友一般,高仲武在《 中興間氣集 》中選了她六首詩,記了一段故事,流傳至今,說:“嚐與諸賢集烏程開元寺,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乃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長卿對曰:‘眾鳥欣有讬。’舉座大笑。論者兩美之。”

這就是著名的劉、李之間用最高雅出世之句說出來的“黃段子”。施蟄存先生說:

劉長卿、李季蘭這一番對話,恐怕已有些人看不懂,不知為什麼“舉座大笑”。我隻得用來譯成一段白話文的《 笑林廣記 》。原來劉長卿生的“陰重之疾”,中醫稱為“疝氣”,俗名小腸氣。病象是腸子下垂,使腎囊脹大。這是中年男子的病。患者經常要用布兜托起腎囊,才可以減少痛楚。李季蘭知道劉長卿有這種病,所以吟了一句陶淵明的詩:“山氣日夕佳。”( 《 飲酒詩二十首 》之五 )這“山氣”是借作“疝氣”的諧音,意思是問劉的疝氣病近來好些沒有。劉長卿立刻也用一句陶淵明的詩來回答:“眾鳥欣有讬。”( 《 讀山海經詩十三首 》之一 )這個“讬”字借作“托”字,而這個“鳥”字就是黑旋風李逵常用的“鳥”字了。

這個故事反映了唐代詩人的浪漫精神。男女之間,談笑諧謔,毫無顧忌。李季蘭的風流放誕,也從這個故事中充分表現了出來。

在我看來,恰恰是從這個笑話中,可以看出,劉長卿和李冶是沒有什麼朋友之外的情感的,他們是很好的異性朋友罷了。真正有情愫的男女往往嚴肅,把感情做隱私看,正因如此,李冶才敢開這樣的玩笑。讀她的詩你就會知道,李冶情感很真,也很善,把情人看得很重,她是不會拿情人的生理疾病開玩笑的。

這個劉長卿開元二十一年( 733 )進士及第,那時陸羽剛剛出生。他認為自己的五言詩是最好的,號稱“五言長城”。寫詩時署名“長卿”,從不言姓,因為他認為他的詩早已名揚天下——“誰人不識君”呢。就是這樣一個自負的大詩人,和李冶卻成了好朋友,甚至開這樣的玩笑他也不生氣。

李冶和皎然的關係就不一樣了。應該說,李冶也是喜歡過皎然的,後人評論他們的關係時曾說:“( 李季蘭 )時往來剡中,與山人陸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這位女子應該是一個完全的性情中人,表達感情也很直接,有時也許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情也分不清了。李季蘭到杼山訪問皎然,一定當麵表達過愛慕之語,但皎然對這位女道人的關係卻貌似簡單,隻談詩茶不論風月,還給她寫了一首詩:“常隨山上下,勿限江南北。共是忘情人,何由勞相憶。”詩僧倜儻,道姑纏綿,皎然隻好又回答了一首詩:“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不過我也不免遐想,真正不動情的人,也許連對情的回答也不會有,更不會留詩對答。既然有應有答,說明這對男女是有情的,但他們的情應該是友情。總之,讀這樣的詩,分析他們之間的感情,似乎謔浪的成分更多一些。唐代是一個兩性關係相對寬鬆的時代,男女之間的這種情感遊戲,也多了幾分天真爛漫。兩性之間,用詩意表達謝絕,婉轉而充滿友情,微妙而精確,也不傷人自尊心。皎然的這首詩實際上充滿了憐香惜玉之情。

我們終於可以討論陸羽與李治的關係了。他們之間的故事,也是因為李冶的一首詩而被後人關注的。

據一些陸羽研究專家考證,以為《 茶經 》付梓於建中元年( 780 ),那年陸羽四十八歲,去太湖看望李冶,有李冶撰《 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 》詩一首: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

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

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從此詩中可分析,陸羽已經來看過李冶一次了,上次是個深秋,今天是多霧的日子,兩次來,李冶都在生病。從中可知,陸羽兩次的探訪相隔的時間不會很長,而李冶的病則還是上一次病的延續。李冶看到陸羽來訪,既感到自己凋零淒涼,又感到舊知沒有遺忘她,心情十分複雜和激動。關於李冶究竟得了什麼病,我想在這裏分析一下,估計還是心病大於身病的。因為真正重病在身,臥床不起者,是斷然無法再又喝酒又作詩的了。“欲語淚先垂”,但轉眼又強顏歡笑,頻頻勸陸羽多飲幾杯,暢談離別之情,一方麵舊日情誼敘述得情真意切,另一方麵這男女間的複雜微妙的情感膩波,又被傳遞得非常精到。“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我們就這樣偶然地被共同的命運遭遇在一起了,除了一醉方休,還能做什麼念想啊!

這最後兩句,其實也是可以做先有念想、再對念想的無奈的描述來理解的。病中憔悴不堪的李季蘭無依無靠,看到一個同樣身世孤苦的異性朋友來看望她,那種被憐香惜玉之後的情感是複雜的。陸羽人生得醜,又是個結巴,年齡或比李冶小,為人處處較真兒,又一本正經。當年李冶和陸羽周圍的朋友們談了一圈戀愛,甚至愛慕到陸羽最好的忘年朋友皎然而無所顧忌,我想一方麵是因為當年的陸羽,的確沒有上她的心,另一方麵,是因為把陸羽劃為那類小心翼翼對待、不在感情上遊戲的對象吧。唐朝的女人和今天的女人其實沒什麼兩樣,其實心裏很明白,哪些人可以開玩笑,哪些人在感情上是碰不得的,要麼赴湯蹈火,要麼躲得遠遠的。李冶與陸羽相識一定已經很久了,應該是在陸羽到湖州後不久就交上的文朋詩友,他們是老朋友了。而多年來,在李冶看來,陸羽生性一定是極其嚴肅的,他早歲當過優伶,專演逗人樂的角色,一定已經非常知曉那些浪謔之後的虛無,而且他一生也別無緋聞,心裏難受發悶就到大山密林深處去號哭,以杖擊木,從不拿女人來寬慰自己的心。這是他和朱放、閻伯鈞等一幹風流士人完全不一樣的。但若以為陸羽和皎然一樣是個禪心不起的男人,我卻不以為然。陸羽個性是激越的,自傳中他說自己與人有什麼約定的話,哪怕虎狼當道,冰雪千裏,絕對不食言。這樣一個自愛之人,對他人的感情一定是很較真兒的。一個從小就被父母拋棄的人,經受不了感情上的再拋棄。所以即使他在內心也被李冶吸引,但基於李冶的性格和情愛對象,陸羽也是絕對不會有任何表示的。人家那麼熱鬧,他怎麼會湊上前呢。

然而,真正當李冶門前冷落的時候,出現在她麵前的,恰恰就是陸羽。陸羽一再地來看她,與她一起飲酒作詩共哭,說這就一定是愛情的確證據不足,但說是純粹的同性別般的友誼,也未必就是精確的。男女之間的情感就是這樣複雜,甚至曖昧,而美感與吸引也恰恰是在這種似與不似之間。這異性之間的情感,究竟友愛更多,還是情愛更多,不是當事人實在感受不出來,那就是一個千古之謎了。

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陸羽來了,李冶專門為此寫下了深情的詩,陸羽是上了她的心的。在李冶寫給所有男子的詩中,就情感的深度與複雜度而言,我以為當推給陸羽這首詩為第一。

有關她的死,唐人趙元一的《 奉天錄 》記載:“時有風情女子李季蘭,上泚詩,言多悖逆,故闕而不錄。皇帝再克京師,召季蘭而責之曰:‘汝何不學嚴巨川有詩曰: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遂令撲殺之。”“泚”係在唐德宗年間搞政變叛亂並稱帝的朱泚,恐逼過李季蘭給他獻詩。而亂平後,德宗因李季蘭為朱泚所獻之詩有悖於大唐的言論,故殺之。

這裏說的是遲暮之年的李季蘭死於非命的悲慘遭遇。“安史之亂”打碎了唐朝百年的繁華和幸福,盛唐走向衰落。玄宗退位,藩鎮割據,曆經肅宗、代宗兩朝之後,德宗李適在沒做好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貿然開始削藩,本已穩定的局勢再度動蕩,長安又一次落入了硝煙之中。德宗匆匆逃離,放棄了他的子民。而大將朱泚,趁機占領宮廷,脅迫重臣,自稱大秦皇帝。此時的李季蘭,和眾多文人一樣,身無長物,又無力逃亡,隻好留在長安。悲哀的是,她的盛名,竟讓她無法在亂世中隱居自保——叛將朱泚要她上詩。也許是出於叛將的逼迫,也許是出於對朝廷的失望,也許還有一些我們甚至認為構不成理由的理由,總之,李季蘭寫了。她畢竟是個不懂政治隻重情感的女人,寫了那些詩,也不會想到竟然會引來殺身之禍。而費盡氣力平叛歸來的德宗皇帝終於回到了長安,他大肆誅殺叛將餘黨,此時李季蘭的行為便等同叛國。另外,我想皇帝也是男人,皇帝忖,當初是我抬舉你,召你入宮是為了讓你給我寫詩,讓我賞心悅目,故而你雖美人遲暮我對你也不薄,誰想你竟然給叛將寫起詩來,如此我當初召你進宮,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盛怒之下的德宗,大聲斥責李季蘭道:你既然是個詩人,怎就不知道嚴巨川的詩: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你為什麼就做不到和他那樣呢?轉而下令:給我亂棒打死。

沒有人知道,李季蘭究竟在詩裏寫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竟然使德宗對一個年老體弱的女子施以如此酷刑。我們隻知道李冶一生有許多詩是寫給男人的,最後她自己也死在給男人寫的詩中。一縷香魂就此消散,隻留下保存在全唐詩中的十六首詩篇,依稀可見女詩人昔日的才情風流。

李冶死於興元元年( 784 ),也不過五十歲出頭,那年陸羽剛過天命之年。全唐詩中錄陸羽一首詩《 會稽東小山 》,有專家考證說是他去會稽訪茶所作,但也有人說是陸羽在李冶死後對李冶的懷念: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斷綠林西。

昔人已逐東流去,空見年年江草齊。

我個人並不傾向此詩是陸羽專為李冶所作的。雖然非常喜歡這首詩,但依舊認為此詩傳遞的感情更為廣大而不夠私人。我以為,陸羽為人間留下了千古《 茶經 》,但他也是一個心中有著隱秘的人,有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他是作為隱秘帶走了。這其中,也肯定包括了他對李冶的感情。

我不能確切地說這就是愛情,但我也不能說這就不是愛情。正因這不確切,茶聖陸羽和“湖州寶貝”的故事成為一個迷人的話題,將在曆史上繼續流傳下去。陸遊與分茶

南宋淳熙十三年( 1186 ),大詩人陸遊,有兩首著名的律詩被後世反複吟詠,一首是寫於暮春的《 臨安春雨初霽 》: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此詩一出,當時朝野擊掌有加,宮廷內外大小文人,均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意境折服;而後世茶人們,則更加關注的是下一聯“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將此作為對兩宋曆史上曾經風靡的點茶技藝“分茶”的重要依據。學者根據陸遊生平分析此詩時做出準確的闡釋:國家處在多事之秋,一心想殺敵立功的陸遊,卻被宋孝宗當作一個吟風弄月的閑適詩人看待,因而憤懣失望以分茶自遣……

而同年陸遊的另一首詩《 書憤 》,則體現出他怒目金剛的另一番風貌,由於此作被選入中小學生語文課本,並在高考中出題頻率較高,因此事實上成為比《 臨安春雨初霽 》更廣為傳誦的名篇。全詩如下:

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鬃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此詩同樣寫於1186年春,全詩概括了詩人青壯年時期的豪情壯誌和戰鬥生活情景,句句是憤,字字是憤,以其雄放豪邁的氣勢而千古傳誦。此詩甫成,陸遊便因孝宗之召,從家鄉山陰來到京都臨安,於杭州孩兒巷小樓春雨中等待朝廷召見。此時六十二歲的陸遊在家閑居六年,要實現大丈夫的家國抱負,已到了時不我待之歲。然而,最後等來的,隻是發至嚴州府,封了個寶謨閣待製的行政小官,氣吐如虎的豪情,徑直化成素衣風塵之歎。故《 書憤 》實為《 臨安春雨初霽 》之寫作背景,而《 臨安春雨初霽 》則是《 書憤 》心情的延續。“樓船夜雪”與“小樓春雨”,“鐵馬秋風”與“草書分茶”,互為陰陽,相輔相成,恰是一種情懷下的兩種表達。

分茶,作為兩宋時期點茶技術的藝術化表達,是有其專門的審美標準的。有關這方麵的文史記錄,上自最高統治者的皇帝,中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布衣百姓緇服僧人,都有涉及。雖分茶評判標準唯一,但因分茶者的各個不同,便分辨出分茶意境的高下不同來。

且看宋徽宗趙佶的分茶。由他自己繪製的《 文會圖 》中,已經栩栩如生地傳遞出這位風流皇帝分茶時的心境。此時國家已危若累卵,本當枕戈待旦的最高統治者卻身著文人白袍,免冠笑談,身處禦花園中,與一班誤國奸臣交流分茶心得。徽宗向以追求奢侈生活、擅長書法繪畫而在中國曆史中出名,但普通的書法繪畫已不能滿足其喜好,唯分茶這種獨特而又高難度的藝術表現手法,恰好能夠滿足其欲望。

“分茶”這種關乎茶的技藝,始於五代十國時期,彼時南方有一僧人名叫文了,《 荊南列傳 》記載他時說:“雅善烹茗,擅絕一時。武信王時來遊荊南,延往紫雲禪院,日試其藝。王大加欣賞,呼為湯神,奏授華定水大師。人皆目為乳妖。”這是關於分茶的早期記載。到北宋初年,有托名陶穀的《 清異錄 》,其《 茗荈 》之部“茶百戲”條說:“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之‘茶百戲’。”陶穀所述“茶百戲”便是“分茶”,也有“水丹青”之稱。時至北宋末年的宋徽宗,要向一百年多前的茶藝大師們挑戰,故經常舉辦茶會,賜宴群臣,親自為大臣點茶、分茶,在技藝中滿足自己,同時也在大臣們的擊掌讚歎中得以精神享受。

宣和元年( 1119 )九月十二日,離北宋消亡已經隻剩八個年頭了,趙佶舉辦了一次聲勢浩大的茶宴。大奸臣蔡京在《 保和延福二記 》中記載說:“……過翠翹燕閣諸處,賜茶全真殿,上親禦撇注賜出乳花盈麵。臣等惶恐,前曰:‘陛下略君臣夷等,為臣下烹調,震悸惶怖,豈敢啜?’上曰:‘可少休。’……”這裏完整描述了宋徽宗親為大臣們分茶賜茶經過,對象中還有童貫等,奸臣們基本都到齊了。

一年之後,即公元1120年,趙佶的分茶技術又有了很大提高。為了顯示技藝,博得喝彩,他又舉辦了一次盛大茶宴。大奸臣蔡京再次做了記錄,在《 延福宮曲宴記 》中記載道:“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巳,召宰執親王等曲宴於延福宮。……上命近侍取茶具,親手注湯擊拂。少頃白乳浮盞麵,如疏星淡月,顧諸臣曰:‘此自布茶。’飲畢皆頓首謝。……”描述了宋徽宗親自給大臣注湯擊拂,令大臣欣賞他分茶時形成的景象。蔡京是當時有名的大書法家。誤國君臣們在分茶技藝上,其實是有著同樣愛好的。

以宋徽宗為代表的分茶者群體,基本是以高超技藝本身而帶來的精神享受為目的的。

同樣是分茶,在民間又有著不同的風貌。相對而言,這個群體的分茶者們,以功用性為第一要義,以功用的完成而帶來的物質和精神的愉悅為其滿足。茶學界經常引用的僧人福全便是其中典型的代表。同樣是《 清異錄 》中“生成盞”條說:“饌茶而幻出物象於湯麵者,茶匠通神之藝也。沙門福全生於金鄉,長於茶海,能注湯幻茶,成一詩句。共點四甌,並一絕句,泛乎湯表。小小物類,唾手辨耳。檀越日造門求觀湯戲。全自詠曰:生成盞裏水丹青,巧畫功夫學不成。卻笑當年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這位福全有了一番技藝,博得眾人喝彩,有點兒類似於雜技藝人完成了高難度動作,自豪是可以有,但他竟然笑起茶聖陸羽,將陸羽比作一個以煎茶為最高理想的人,這便顯得分茶境界近無了。

福全也是北宋初年人,他的這門手藝到了南宋,成了一種習俗。南宋吳自牧的《 夢粱錄 》卷十六“茶肆”記說:“巷陌街坊,自有提茶瓶沿門點茶,或朔望日,如遇吉凶二事,點送鄰裏茶水,倩其往來傳語。有一等街司衙兵百司人,以茶水點送門麵鋪席。乞覓錢物,謂之‘齪茶’。僧道頭陀道欲行題注,先以茶水沿門點送,以為晉身之階。”福全還隻是以自己的分茶之藝博得好名聲,而街司衙兵百司等人,以點茶為名,巧取豪奪,茶亦因此被齪,被玷汙了。至於有些僧道中人,挨門點茶,則是為了能夠進入這些人家,表演他們的分茶技藝,以換取報酬,此時的分茶,或可能已經是一種專門的娛樂職業了。

士大夫階層,雖然也會欣賞甚或精通茶藝,但他們基本上還是將此作為一種修身途徑,分茶是作為一種手段來達到其內在的君子品性要求的。

從審美上說,這個群體的人與其說是會分茶,莫若說是懂分茶。南宋大詩人楊萬裏的《 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 》,記述他觀看顯上人玩分茶時的情景,詩雲:“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禪弄泉手,隆興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遇兔甌麵,怪怪奇奇真善幻。紛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這裏便是在解讀分茶了。顯上人和楊萬裏,一個會分茶,一個會欣賞分茶,那就是真正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