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槍聲漸漸稀疏下來,隻聽到偶爾“砰砰”地響著,到最後終於啞聲停了下來,而後變得鴉雀無聲,整個官道村變得死氣沉沉。“砰砰”又有幾聲悶響傳過來。除了槍響,還有鬼子嗚哩哇啦的嗬叫聲。每一聲槍響,漢龍就打一個寒顫,似乎比先前密集的槍聲更令他不安,仿佛子彈直接打在了他身上。漢龍牙齒咬得咯咯地響,他咬緊嘴唇,鹹鹹的血從嘴角流出來,他極力控製著自己。村裏靜了下來,仨人商議回去看看。仨人翻牆越脊,來到臨近小廣場的吳大倉家,他家院子裏正好也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據說是村口老槐樹串根串出來的,也有一定的仙氣。仨人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隻見小廣場上橫躺豎臥倒著幾十個血肉模糊的人,麵目全非,一動不動,分不清誰是誰了,他們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他們像是睡著了,可全然沒了正常人應有的身形,幾乎疊在一起,他們也沒了禮節,全靜靜地堆在地上,他們全死了,隻有軀體扭曲,四肢的伸張,顯示著臨死前的掙紮和無緣無故又無可奈何的恐懼。幾個日本人還在翻動著屍體,估計有幾個生命頑強的還在扭動著軀體,“哢嚓”,他們中有的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悶響,有的就用刺刀捅幾下,於是扭動的軀體徹底無力地一動不動了。“啊!”漢龍叫出聲來,他痛苦地顫抖著身子,差點從樹上摔下來。順子也顫抖著,濕漉漉的就尿了褲子。漢龍頭腦欲裂,全身是火,血液噴張,他瞪大了眼睛,找尋著四爺,他不願意看到四爺也躺在這一堆屍體裏,他寧願自己躺在那裏,隻要四爺平平安安。但是,他很快看到了四爺,四爺遠遠地躺在一邊。漢龍心似刀割,天搖地旋,身子一晃,就從樹上往下滑,劉耀勳眼疾手快,扶穩了他。一條枯枝卻承受不了意外的打擊,嘩啦啦從枝葉間穿過,往下墜落,啪啦啦擊打在屋簷上,連同碎瓦咕嚕嚕滾落到地麵,一連串的響動就驚動了鬼子。鬼子們抬頭搜尋時,劉耀勳喊一聲快跑,像猴子一樣溜下樹來,漢龍才一發呆,鬼子們就瞧見了他們,舉起搶朝他們射擊。鬼子唧哩哇啦喊著,一邊放槍一邊繞路追上來。劉耀勳趴在地上,急得一個勁喊,快下來啊!漢龍忍著悲痛,緊貼著樹幹溜了下來。子彈從他們頭上擦過,耳邊能聽見子彈的呼嘯聲。仨人匍匐著身子,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走,很快便跑出村子,鑽入了茫茫的青紗帳中。仨人一鑽進青紗帳,就像鳥兒入了林,日本人哪裏追得上。鬼子著急追不上,就不追了,漢龍他們也不再跑了,他們也走不動了……他們的心已倒在血泊中……發出陣陣的哀慟。漢龍踉蹌著身子,跪倒在地上,他麵對著官道村方向,淒厲地呼喚著村裏人的名字,又夾雜著對日本人的詛咒著,哭聲似鬼哭狼嚎。劉耀勳和順子也陪著哭,與其說悲痛,更多的是,慘痛的場麵和對死亡的恐懼緊緊地揪住了他們。瞬間的割裂,他們對死去的人充滿了哀傷,他們悲從心中來,淚如泉湧,悲痛不可遏止,仇恨無處可藏,便一股腦地湧上來,悲憤交加撕扯著他們的身體,噬咬著他們的肉。他們捶胸頓足,聲嘶力竭,最後竟呆若木人。漢龍頹然跪倒在地,痛哭起來。他恨蒼天,怨恨這個世界,他恨腳下的土地,說到底他恨那些哇啦哇啦的日本人!一時間所有的痛,所有的恨,逼得他瘋了,忘了想著該做點什麼了。“咱不能白白地送死,咱一定要血命血償!”劉耀勳的話點醒了他。“不殺日本鬼子,誓不為人!”漢龍心裏的悲痛已經變成了一種殺氣。劉耀勳忽然想起身上還有吃的,就說:“來,這裏有點吃的,咱先墊巴墊巴。”他從懷裏掏出來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是幾塊揉搓成碎末的糕點,他們滿腔悲痛,一肚子的仇恨,早忘了饑餓,而此時一經提醒,肚子就唧裏咕嚕地響開了,也就都往嘴裏劃拉了幾口,漢龍一邊嚼著一邊說:“耀勳,咱也沒處去了,咱找機會殺鬼子!報仇!”“嗯,好,咱一塊兒幹!”突然,漢龍猛地站起來:“不好,鳳子呢?”剛才的緊張打拚,使他忘記了鳳子還在破瓜棚裏等他呢,話沒說完撒腿就跑,劉耀勳和順子隨後跟了上去。他們找到鳳子,漢龍悲憤地拉起鳳子的手,隻是緊緊地抓著,兩雙哭紅的眼互相凝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不覺,天黑下來了,官道村一片死寂,隻有刷刷的雨聲和著呼呼的西風在嗚咽……老天爺在哭泣,大清河在哭泣,官道村在哭泣……眨眼間,鬼子的暴行讓官道村失去了一百零三條性命,一百零三個鮮活的生命啊。一九三七年八月初八,人們永遠記住了這個流血的日子,悲傷的日子。後來的縣誌就把鬼子在官道村的暴行記載為“官道村慘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