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馮占先幾乎把店裏的熟肉生菜粗米精麵都白扔了，直等到那些放火搶劫後、又吃飽喝足的亂兵們都走得看不見了蹤影，他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就跌坐在了板凳上。
再看微曦中的大街上：一間間搶過又燒過的店鋪，黑乎乎的輪廓都像是一口口燒焦了的棺材。殘垣頹壁之中依舊是炭火明滅、餘煙繚繞。一陣陣晨風吹過，沒燒化完的布帛書紙就滿天滿地的亂飛亂滾，就像是搶了一夜冥幣燒紙的野鬼孤魂還嫌沒爭搶夠似的。
不少店主都在自家店鋪的廢墟裏翻檢劫後餘物，哭天搶地的痛罵聲哭泣聲也是不絕於耳——宣化最繁華的鬧市大街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座大墳場。
已經出去看過街上劫後慘狀的夥計跑回來說：宣化“四牌樓”這次被火燒毀了三座。東南西北幾條主要街道上的買賣家，基本上都遭到了搶劫，得以幸免的寥寥無幾，越是殷實紅火的店鋪就越是洗劫嚴重。
因為有亂兵們搶不到值錢的東西，或是店鋪裏稍有反抗的就被放了火。吉厚誠錢莊的保險櫃被抬到馬路上槍托砸手榴彈炸都沒弄開，就被丟進了火堆裏；萬隆昌雜貨店兩個夥計阻止亂兵們搶劫，被刺刀挑死了；玉泉衡酒店的幾個夥計在庫房裏躲著被活活燒死了；還聽說大西街的店鋪，大北街包括天興當鋪在內的店鋪都被砸搶得很厲害，……
一個夥計忽然笑起來，說：“看起來咱們這一回還算是最好的，雖說也費了些吃的喝的。這還得說是馮掌櫃處置得好，不然損失那可就大了去了！”幾個夥計就都連聲誇馮占先的好。
有一個夥計又想起來說：“不是有亂兵們還給咱留下來兩匹白布嘛，管它呢，多少不也能抵頂一下店裏的損失呀？”
馮占先也猛然記起，有兩個兵在店裏白吃了肉和麵之後，出門時說：“看你這位店掌櫃的也是怪厚道的一個人，你小本生意，俺們也不能太為難你們。得了，俺們這裏還有兩匹白布，就算給你們留下來做籠屜布吧！”說罷當真把兩匹白布丟到案子上走了。
馮占先用手撫摸著兩匹白布，思忖良久斷然說：“這兩匹布肯定是從別家布鋪搶來的，咱們誰也不能動，先擺在店門外頭上麵寫個條子，等著失主家前來認領，沒人認領就直接交到官府裏去。趁火打劫的事咱們不做，撿洋撈占便宜的事也不能做，今天出店門不管是看見地上的任何東西，你們都不能再撿，哪怕是黃金白銀。別問為什麼，你們都照著辦就是了！”
夜裏，楊麻子也聽見了大街上的亂槍響，先還是在南邊，後來越來越向北移，再後來就在觀橋和大北街一帶響得激烈，劈劈啪啪跟爆炒豆子一般。
楊麻子的娘說：“去把街門頂死了吧，可別讓砸明火的賊們進來。”
楊麻子說：“是凡有賊路過咱家，你就是請他都不會進來的，咱家有什麼值得人家搶的，還能把那幾坨豆腐渣搶去？反正這亂槍響著我也睡不著，幹脆乘著亂勁我磨豆腐去吧！”他當真就一個人跑到後院旮旯的磨房裏去磨豆腐，於是大街上炒豆子般槍響得劈劈啪啪，後院裏水磨豆子也跟著淌得哩哩啦啦。
天剛透亮，外邊的槍響就住了，楊麻子習慣地挑起豆腐腦擔子就要往大街去賣。他娘說：“今天就算了吧，昨兒夜裏槍響得那麼邪行，保不齊滿街筒子躺著的都是屍首，你一個人出去我可不放心啊！”說著還要起來。
楊麻子趕緊攔著她，說：“你可不敢起來，天都這麼涼了，我說給您添件新棉襖，這不還沒有著落哪！我出去看看，要是看著有什麼不對我就趕緊回來，總不能讓我新點出來的豆腐腦都放酸了吧。”
楊麻子一個人出了門，擔著擔子在街上走，過了好幾條街巷都見不到別的行人，或許有哪家院門剛推開一條縫兒，也隻是腦袋略往外一探就又趕忙縮回去了。楊麻子自己心裏倒越增添了幾分豪氣。
大北街上也是空寂無人，看不見活人、也沒有死人，許多家商鋪都是店門大敞、鋪板散亂，一幅劫後殘生的淒慘景象：“日升鮮”雜貨店門前滿地的都是粉條草紙大醬粗鹽，一缸醬油和一壇子醋被砸破了缸壇，濃烈的醬醋味兒就把滿大街都醃得鹹酸了；“過門醉”酒家門前丟著幾隻原來總擺在玻璃櫃台上盛酒的青花瓷壇子，控幹了的壇子裏還飄出來高粱燒酒的香味兒，喝酒的酒盅酒碗倒砸碎了滿地；“廣濟生”中藥堂店裏店外灑落的都是各種各樣的中草藥，那些原先藏在藥鬥子裏用戥子三錢兩錢往外買的珍貴東西，此刻就像喂牲口剩餘下的草料末子一般浸裹在泥水裏……
楊麻子走到了“天興當鋪”的門前，他一下子被驚呆了，他看見當鋪那兩扇厚重的大門都被炸開放倒了，那密實的鐵柵欄也被撬開丟棄了，高懸著的“當”字招牌和那些滿掛著的大金錢一起滾落了滿地。從“天興當”的院子裏一直到門外麵都是砸爛的箱子撬壞的鎖，滿地拋撒的都是新舊衣裳，有長袍馬褂皮大敞官服補子繡花襖，花花綠綠種種類類讓人眼花繚亂。
楊麻子不由長出了一口氣，想想這家當鋪多少年來暴利盤剝百姓，吃進了多少家財、吸飽了多少血汗，今天有此一報也是天怒人怨理所應當！忽然又想到“天興當”與官署衙門的微妙關係，他恐怕呆久了也難免要擔上幹係招惹麻煩。楊麻子就趕忙擔著擔子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