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麵上還不時能看見掉落的衣裳被褥和其他的各色雜物,楊麻子很想大聲地吆喝一聲:端豆腐——,就像他往常日子裏喊叫的那樣。他想隻要他的吆喝一喊出口,人們還能像平常日子一樣領著孩子出來端炸豆腐喝豆腐腦,宣化城頓時就會又恢複了太平景象。
就在楊麻子剛要喊出“端豆腐腦炸豆腐來”的一刻,他卻猛然把自己的吆喝聲又咽回去了。因為他的目光忽然碰到了路邊上的一件衣裳、一件皮衣裳、一件狐皮長襖、一件女人們穿的半長襖、一件用狐狸皮臉兒連綴起的半長皮襖——這也是一件他已經說了多少次、想了多少年的狐皮襖,也是為了盡孝他向娘許諾過的狐皮襖,更是多少人奚落他賣一輩子炸豆腐也買不起的狐狸皮襖——但這肯定是一件跟他沒有半點關係的狐狸皮襖。
楊麻子咬了咬牙還想要走開,可是他的眼前卻忽然看不見路了,他看到的是娘從小就疼著他護著他,看到的是娘守寡之後艱難度日淒苦孤獨,看到的是娘那件特別厚重卻並不保暖的棉衣,看到的是娘撅著屁股趴在被摞上幹喘,看到的是她穿上半長狐皮襖後露出來的笑臉,……
楊麻子的眼睛猛然又明亮起來,因為他四下轉頭看了看,確定周圍並沒有人,甚至連偷看著他的目光都沒有。於是他終於毛下腰去撿起了那件狐皮襖,小心搭在了麵前的扁擔上,並且很快找到了一條向西的窄巷子,他挑著豆腐擔子的人也一下子就看不到了。
楊麻子把狐皮襖橫搭在擔子上,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一個人,看看再走兩個院門就要到家了。旁邊的院門卻“吱扭”一聲打開了,走出來的是一位街坊。街上的人們都喊他“陳腿子”,因為這個人不做工不務農不經商,每天穿戴得幹幹淨淨就是進出各個官署衙門,問他是不是在衙門裏做事,他也說:“跑跑腿唄,就是白跑跑腿!”久而久之也就有了這麼個綽號。
楊麻子對陳腿子並無惡感: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兒!陳腿子也常吃他的豆腐腦炸豆腐,還屁股沉特別愛聽閑聊,東街長西街短,什麼地方出什麼事情他都好打聽,好像對楊麻子每天的所有見聞總是聽不夠。
陳腿子問楊麻子,說:“今天這麼早就把攤子收了?大街上響了一夜的槍,這買賣倒好做了?”
楊麻子敷衍說:“唔唔,好做好做。好做什麼?這不都擔回來了。”
陳腿子說:“那我就再照顧照顧你的生意,吃你一碗豆腐腦,外加一碗炸豆腐,我也想上街看了看還沒敢去哪,你把剛才在街上看見的跟我扯一扯。”還隨口問道:“你這件狐狸皮襖可是件好物件,你楊麻子也發望天財了?怕不是絆了個跟頭撿回來的吧?”
楊麻子嘴裏也就隨著說:“撿回來的,撿回來的。咱改天,改天。”說著緊趕幾步就進了自家的院子。
娘一看見狐皮半長襖,一下子就連喘氣聲音都變了,她抖動著手連摸都不敢摸一下那柔細的毛皮,隻敢慢慢地把它貼上了自己那皺紋密布的老臉,還連聲說:“怎麼會細發得就像貼在了綢子上,也不像綢子更像奶月孩子的胎發毛呀!”
再看過皮襖原來還都是用狐皮臉縫綴的,她就更驚奇地說:“這得用掉六七十隻小狐狸的臉吧?這得用多少人的手,花掉多少功夫呀?”觀賞讚歎完了,楊麻子幫娘把皮襖穿在了身上,再替她係好了鈕扣。
娘說:“我這不是掉在了棉花垛裏、焐進了火暖窖裏,我這肯定是陷進了自己的夢裏啦!”楊麻子隻是看著他娘笑、他也笑,笑得滿臉上的細麻坑兒裏都溢出來幸福的紅光。
高興了一陣子,娘才忽然想起來追問兒子說:“這麼好的東西你是打從哪裏弄來的?你還是把它趕緊拿走吧,咱們窮是窮,可是人窮誌不能窮,我就是凍死,也不能穿偷來搶來的東西呀!”
楊麻子趕緊地說:“這是從正經路子上來的:有一家的老人白喝了我十幾年的豆腐腦兒,前幾天才故去了,他兒子說老人留下話來,非要把這件皮襖給我留個念想兒,也就算清了欠下我的豆腐腦賬了。”娘聽他這麼一說才放了心。
楊麻子讓娘幹脆不要脫了,狐皮襖就老穿在身上算了。
他娘說:“那可不行,現在這天氣還不冷,這就穿這狐皮襖出來進去的光顯‘燒包’了,咱窮人命賤,再活活地把我給燒死了,你可就真‘孝順’你娘啦!”
楊麻子也不戧著娘的意思,他找來一塊幹淨的包袱皮兒,再把狐皮襖疊起來包好,看看家裏沒箱沒櫃擱到哪裏也不放心,幹脆就在牆上釘上個大釘子,把包著皮襖的包袱掛了上去,就掛在了他每天都要拉的那把胡琴旁邊。——於是娘的幸福和自己的寄托就一起在牆上昭顯著充滿美好期盼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