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大清官員還是沒有點破——實際上所謂日人被劫之事,本是日本人劉穆齋(姓名判斷,應是琉球人,歸入日本後起了個什麼佐藤利八,利八,一看就是生意人,還不如叫佐藤王八,王嘛,來得大器)在花蓮港遭遇大風,翻船,命都差點丟了,還差銀子?被救了不圖報,反而來誣陷“社番盜劫”。沈葆楨還真命令夏獻綸查問過這件事。劫掠失銀的事沒查著,反而查出其它的事了:日本人想從生番那裏租地,拿出一些洋銀來賄賂番社,番社頭領來益沒有接受。
來益還向官府上繳了日本人給的日本國旗等物件——連旗子都給做好了,事情明擺著是要勾結土番,煽動原住民自己造反叛變。
以上為戰場交涉的大體事項。
當然,最後對西鄉還進行了一通“兩國和誼,載在盟府,永矢弗諼”,諸如之類的循循善誘、諄諄教導。
外交上好像起到了明顯效果。
西鄉從道沒什麼詞了。等清朝官員再去會晤,就躲著裝病。
但是,西鄉卻不走人。
反正就這麼賴上了,就是駐紮在牡丹社這地方不挪窩。
看見沒?對待日本人,明知他從始至終就是耍賴,就不該費勁說那一大堆好言好語,應該上來直接就往臉上吐唾沫才對,敢回嘴,上去就打嘴巴子。
早就知道,舌頭不管用,那就得靠拳頭。
沈葆楨可不是單身一人來的,也不僅靠台灣兵備道。
那邊藩霨出麵談,這邊沈大人坐鎮調度,早已請派水師提督彭楚漢率兵艦六艘增援台灣。
發現日本人又增兵駐風港後,沈葆楨急令營將王開俊由東港進駐枋藔,以戴德一營由鳳山移駐東港,作為為後應。
李鴻章也深慮台灣兵力單薄,按沈葆楨借撥洋槍隊的要求,立即派提督唐定奎統軍赴台灣助防。
此外,沈葆楨還吩咐潘霨,偕前署鎮曾元福等赴鳳山舊城招募土勇,並動員獎勵鄉團,加強各地的防備。
前前後後,陸陸續續,大清共調往台灣軍隊6000多人。
除了台灣的一線兵力,澎湖也在修炮台,以防大舉進攻。福建沿海也做二線防禦的準備,廈門成了前線,淮軍開始調撥部隊進入。
對付這點日本人,鬧這麼大動靜,實在有點小題大作,禮節待遇太高。
但雷聲大了著實嚇人,總算是讓日本人瞅明白了——現在還不是與大清動手的時候。
反正是試探,就說誤會誤會,我們來純粹是學術研究,但方式有點過激,驚擾了大家。
然後,決定撤了。
撤之前還得賴一賴。
因為,那邊還在談判桌上搞訛詐,以期撈點好處。
自古賊不走空。都是苦日子過來的,島內打來打去、放火哄搶,使日本人似乎天生就懂得打仗就是發財的道理,不管是過去官方鼓勵和組織武士當海盜,還是現在的正規軍搶村子。
現在又順理成章開始搞這一套了。
道理?道理就是,既然都來了嘛……是吧?
不過到此處我很納悶。
兵員調動部署完畢,應該開打。為何不痛擊日軍?
區區三千左右日軍,連被土著打死帶得痢疾拉死,還剩多少?
按日本人的報告,隻有20人陣亡,但病死的就有650人。
雖然也在修軍營、建醫院,做出一副長期駐守的架勢,但能不能守住,日本人也沒個底。
說到底是快撐不下去了。
日本人在盼——盡快立約。
大清將士在等——後續援軍。
台灣守軍等的,還有福建巡撫王凱泰集結的2萬5千大軍,準備渡海。
明顯已成孤軍深入、後繼無援之勢,日本人改了口風,提出“我國暴師海外,糜財勞師,為貴國開草萊,鋤頑梗,費用耗損,豈可勝計?”
瞧這點出息!
“為貴國開草萊,鋤頑梗”,搞勞動力輸出啊?還是成“國際主義戰士”了!
你直接說要錢不就得了,害什麼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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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桌上的討價還價
那邊大兵壓,這邊大臣談。
柳原前光已經趕到北京。
總理衙門出場,再次與日本公使費一通口舌,來往交鋒。重點環節有:
一是抓住日本人賄賂原住民頭領租地一事,據理反擊,不待細言。
二是對柳原前光提出的作為侵台依據的“台灣生番為無主野蠻,本不必問之中國”之語,總理衙門毫不客氣地予以斥責:“台灣生番係中國地,不應稱為‘無主野蠻’。以前的事,也未曾與中國商量明白,何以捏稱中國允許日本自行辦理?”
三是對柳原前光最後亮出的“標的”——索要軍費300萬元,清楚回答:沒這個規矩。事實上,大清此時是很硬氣的,軍機大臣文祥公開表示,對於日本方麵要求的軍費賠償“一錢不給”[ 高陽 《清朝的皇帝(下)》]。
柳原前光入京前,已先到天津去拜謁了李鴻章,李鴻章又派遣道員孫士達前往答拜,實際上是囑付柳原:到京城以後,對兵費及請示覲見皇上兩件事幹脆連提都不要提。(屬以到京後勿言兵費及請覲兩事。[ 《清史稿 誌 邦交 日本》])
因為不用猜,就知道提出也沒戲。
事情到了這一步,說你是討飯的吧,你還帶著殺人的家夥,說你是搶劫吧,你膀子也沒那麼粗。你架式倒是擺出來了,便弄了個兩頭都靠不上啊,咋整?
實在不好意思,日本乃一“蕞爾小邦”,這種認識一時改變不了。張口就要錢,恐怕你還沒那實力。至少大家感覺,大家一樣都被西方列強欺負,你有什麼可對我牛X的。
這就是東洋還未和西洋一樣可怕,中國人隻是見到西洋就誠惶誠恐,還不至於見所有洋人就膝蓋發軟的時候的實際情況。
別說找李鴻章說項,估計請吃飯也沒用。
雖然李鴻章不這麼想,但慈禧估計這麼想。
一些資料和影視片中,慈禧太後批準的意見是“給點小錢,換個太平吧”。可能還不這麼簡單。
對西洋人,給錢,對一個“蕞爾小邦”,還給錢,深處北京皇宮內的慈禧不見得立刻能從思想上轉過這個彎子。惹老佛爺個不痛快,還不如不提。
一幫大臣更這麼想,或想也不想,上來就掐脖子都有可能。
給錢?誰說給錢誰就是想挨“踩”。
此種無異於投降、有損祖先臉麵的行為,一大幫站著說話不腰痛的人,肯定會挽起袖子齊聲喊打,也肯定會不依不饒地攻擊。
總之一句話,要錢的事,大清國朝廷上下不會答應。
大清國不差這點錢。但這不是錢的事,是麵子的事。
日本人要是真這麼“作死”,激起大清的惱怒,也許還真的是另一個結局。
這邊談判陷入僵局,那邊大清又一再增兵,日本神經開始緊張,內務卿大久保利通也急忙跑來助陣。
看日本“內務加外務”這一對搭檔,又怎麼忽悠。
身在前線的沈葆楨當然深知情勢,接連給總理衙門和李鴻章發電報,溝通情況:“倭備雖增,倭情漸怯,彼非不知難思退,……冀我受其恫嚇,遷就求和。”“大久保之來,其中情窘急可想……是欲速之意在彼不在我。我既以逸待勞,以主待客,自不必急於行成。”[ 姚錫光 《東方兵事紀略》,《中日戰爭》]
沈葆楨已經看穿:日本人已經撐不下去,也拖不起了。
也就是差最後一把勁的事,後一批清兵一到,戰自然占上風,沒準不用戰,嚇也把日本人嚇走。
應當說,這個判斷相當準確,對策也是十分對症的。
此前柳原前光得到的政府指示《談判須知》中,雖強撐著要著力解決番地處分之事,但轉而又指出“談判之要領,在於獲得償金及讓我攻取之地”,既而又講“但不可有欲求償金之色”,並具體傳授了訛詐技巧“談判逐漸涉及償金數額時,雖在要求所費之外,但不能由我提出,宜將彼之所雲報告政府,以伺決定多少”。
說直白一點,就是雖然想要點銀子,也不能首先提出,急嘮嘮的,會被人看出我好打發。
如果沒有前邊的事,我絕對會以為這是哪家公司的一次商業談判。
日本人天生就會擺攤做生意,討價還價。
銀子都要不到了,還要什麼讓地方?
但是,大久保利通不愧是日本足智多謀之人,入京的時候,先暗地裏找到了英國公使威妥瑪居間調停。
說是調停,這威妥瑪的屁股明裏暗裏又坐在日本人一邊了。
原因?
原因是許給英國點好處了。
同負外交職責,深處北京的總理衙門機關老爺和身處一線的南北洋大臣之間,又一次出現了不合拍的問題。
表麵上的不合拍。
按有些史書記載的,總理衙門本著息事寧人的原則,以賠償50萬元,與柳原達成了三條協議。
為什麼?
英國公使使勁了。
不光英國公使出麵了,美領事畢德格也跟著出任調停,一個勁勸說李鴻章答應總署與柳原議好的三條,並加撫恤賠命。
這才是事情的關鍵。
綜合當時的各種記錄,我覺得,事情轉機主要還在大清國大臣的態度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