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勳爵活得越長,暴風眼維持得越久。是該祝他長命百歲。”疲倦地接受了事實,傑羅姆不再關心軍國大事,飲下杯中的醇酒。“遠的我管不著,關於你提到的‘債務’--”
“市儈小人。”雷文罵一句,“喝酒談這事,掃興。”
“隻怕我必須堅持。你我之間不存在土地糾葛吧?”
“目前沒有,但是經過‘大人物’的瞎攙和,也許幾個月、最多幾年後,我那點地盤終究會易主,要插上你的破旗。投入半生的心血就這麼化為烏有,還指望它能恢複舊觀……二十年,哼。”一口喝幹杯中物,雷文麵朝牆壁,“‘支配者’唯一的啟示,就是‘不存在永恒’。我知道土地是身外之物,但他們全不顧念半點舊情,真是一堆狗屁。”
雷文的話引起傑羅姆的猜測。“大人物”這般絕情,顯然預示著約瑟夫·雷文壽數將近,倒不如把資源轉移給更具潛力的使用者,隱約有些新人換舊人的意思。他無法揣摩當事人此刻的心情,不過老家夥肯定不會坐以待斃。“你為一件還沒發生的事向我收債?恕我難以接受。”出於兔死狐悲的情緒,傑羅姆試圖繞著彎開解他一下,“照你的意思,確實存在宿命,‘大人物’能決定世界的方向?可實際上,每個使用‘預言術’的人都體驗過隨機性的力量。無數選擇相互疊加,逐漸累積,構成了一係列結果,而因果的轉化隨時隨地都在進行。我不信有誰能與自然相抗衡,在事件發生以前就消滅掉所有變數。”
“你自己也說洞察先機會影響結果,觀察本身也會對事件造成幹擾。”雷文伸出手指,用一股無形的力量撥動酒瓶。瓶子被緩緩推出桌沿,傑羅姆不假思索地伸手接住。“如果你能在酒瓶摔碎前提前出手,那麼‘大人物’就能把你當成酒瓶一樣耍。”
“我深表懷疑。概率的原則承認必然性,但你說的那些情況不屬於必然。‘大人物’要是能隨心所欲地塗改現實,不受任何製約,那這麼多人的苦苦掙紮、這麼多的慘烈的犧牲又算什麼?毫無意義嗎?”
“力量決定一切,少扯廢話。”
“任何有自尊的人都不會為‘命中注定’甘心放棄努力。我不會,你也不會。除非在我麵前表演一回時光倒流,否定所有自由意誌,否則我拒絕相信命運!”
雷文尖刻地笑笑,“時間?時間不過是哈巴狗脖子上的鏈子。主人牽著狗在懸崖邊走,不會跟狗解釋什麼是引力,為什麼掉下去會摔死,隻要他把鏈子勒緊,哈巴狗自然乖乖聽話。時間並不存在,時間是事件發生順序的表象,我們都受製於這不可逆的條件。不過你認為不可逆的條件,‘支配者’想改就改,對他們來說時間具有不同的麵貌……該死的,我幹嘛扯這些?你徹底沒有概念,沒法想象他們擁有多麼恐怖的力量!”
“那黑龍呢?”
雷文停頓了三秒鍾,“你不在那裏,你不會明白。”
“那就幫我弄明白!”傑羅姆把酒杯一頓,徹底火了。“我一無所知得太久,已經膩了被人耍的感覺!在你那自私冷酷的生涯裏哪怕就幹一件好事,分給別人一點亮光吧!”
約瑟夫·雷文冷眼相看,“我再說一遍,我還沒入土呢。了解更多信息不會讓你好過。信息是力量,信息是重負,你知道得越多,陷得就越深,神秘的領域會對你開放,同時意味著卷入凡人無法應付的重重危難。而且最終,這些信息會要了你的命,你所謂的‘亮光’不啻於引火燒身。你不信命,卻一個勁把脖子往絞索裏套,想死直說,口舌上逞英雄真他媽惡心。”
“你的警告我收下了。我沒打算永遠活著。”
雷文盯了他許久,始終麵無表情。終於,他放下酒杯,把剩下的液體注入盛水的木碗,然後施展法術。葡萄酒光滑的液麵伴隨吟詠聲逐漸擴大,像一麵通往未知的平滑的鏡子,又像催眠師手中晃動的擺錘。液麵不可能地擴張、擴張著,耳畔的風變得異常單調,直到全部視野都被玫紅色占據--
轉眼間改天換地,傑羅姆已不在塔中。
身邊是一片多風的平原,地勢平坦,空氣透明,遠處聳立著尖山般高大的科林斯圓柱群。圓柱兩個一對,打橫排開,柱與柱間擺放著巨大的雕像,用某種灰色材料研磨而成。眾多的雕像外形光怪陸離,即使最下麵的基座都數倍於人的身高。如此浩大的工程浸透著遠古的氣息,不可能出自人類之手,更像狂野迷夢中的片段剪影。整條柱廊傲立於天地間,有獨擎蒼穹的氣勢,把目光放到極遠處,總也看不到廊柱的盡頭。
強烈的懷念湧上心頭。傑羅姆確信從未到過此地,但周圍的景物偏又如此熟悉,粗獷的線條他見過不下幾十次,這絕不是巧合……灰色,動蕩,簡約,神秘……如果再附加一層思維的迷霧,這兒恰恰是“預言術”創造出的精神幻境。
“喂,我說。”傑羅姆飛快回頭,瞥見了講話的人。“準備時間快到了,你不打算找到自己的守護者嗎?”
搭訕的那人年紀不會超過二十,穿著件髒兮兮的學徒法袍,短發像稀疏的鼠尾草,青金色眼睛裏的優越感就快脫框而出,一副“搭理你就是給你麵子”的表情。由這混蛋的模樣判斷,他無疑是年輕時的約瑟夫·雷文!
“我不確定,我頭一回來。”用力壓下滿腹疑竇,傑羅姆想試試對方的反應,再考慮如何回答。
年輕的雷文搖頭歎息,仿佛在說:沒用的,你的智力也就這水平了。不過比老年雷文稍強些,他還懂得裝裝好人。“有很多人初來時都不適應,就像有些人騎馬也會暈,生理缺陷,不值得臉紅。其實,在這兒要做的很簡單:找到屬於自己的石像,然後等著,真的,沒別的了!大可以訓練猴子做同樣的事兒嘛,更別提你這種從千萬人裏選出來的精英了。”他刻薄地嘿嘿著,“我剛講了個笑話,有趣嗎?”
傑羅姆泛起一拳揍扁他的衝動,而且完全不想壓抑這股衝動。他仔細端詳周圍的石像,原來每座石像下都站著人,種族膚色、服飾打扮、年齡性別,什麼樣的都有。雷文饒有興趣望著他,好像沒見過找不到石像的笨蛋。眼睛朝各個方向搜索,傑羅姆沒費多大力氣,便從眾多石像中發現了熟悉的身影--杜鬆將軍的守護神,生有兩隻刀臂的“傷痕女士”,離他不過百尺之遙。
--橫豎沒人占位,幹嘛不呢?
發現傑羅姆走到“傷痕女士”的腳下,年輕的雷文表情相當僵硬,好像明白搞錯了取笑的對象。傑羅姆仍然不知所謂,盤算著這背後的真相……難道全是雷文的回憶嗎?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事?
念頭轉到一半,低沉的號角由弱到強,逐漸響徹了整座柱廊。確切的說,在他能夠聽到號角之前,已經感覺大地在震顫。這聲音對戰士而言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召集先輩英魂的軍號。雕像下的男女有如聽見了警報,全都緊張起來。傑羅姆不清楚自己的角色,考慮著是不是應該施加幾個防禦法術。
破裂聲響起,整座柱廊突然粉碎了。
傑羅姆被裹進一道不友好的風旋中,科林斯圓柱的碎片在他耳邊被一掃而光,剛才還無比堅實的大地這會兒比雞蛋殼硬不了多少。驚駭中,他覺察不出自身的重量,蒲公英一樣飄舞著,左右前後全是灰色的虛空,仿佛在濃霧中閉著眼飛行。雖然柱廊粉碎了,但巨大的石像並未消失,反而像一群即將破殼的雛鳥、從岩石裏飛快掙脫出來,迎著虛空晾幹翅膀--不,那絕不是雛鳥,而是由半透明物質組成的龐然大物。巨大的體積,輕巧的構造,流彩的外表,傑羅姆直接想起他在通天塔時見過的“雲鵬”,或者某種閃爍著電芒、遊弋在深海的瘋狂的水母。
“傷痕女士”完成變形,用翅膀庇護傑羅姆,將他置於一隻透明的液泡中。其他脫了殼的巨物排成一列傾斜的飛行縱隊,不斷拉開相互間的距離。由於能見度很低,身前和身後的巨物迅速被灰霧遮蔽,耳朵捕捉到類似巨鯨的鳴聲,沒準代表著一句“各自珍重”。
幾乎在完成單飛的瞬間,他們穿破了虛空。
西方天際滿月孤懸,月麵上的環形山清晰可辨。這時沒有多少風,“傷痕女士”拖著一溜雲跡悄然滑翔。不同於現實世界,月亮還不是暗淡的鋼架結構,而是一輪清晰、嫻靜的亮銀盤,讓從未體驗過撩人月色的傑羅姆·森特渾忘了呼吸……地麵生長著茂密的冷杉,周遭渺無人煙,僅有一條鐵軌筆直向西。他們乘著西伯利亞的上升氣流,循鐵軌而行,飛越靜謐的皚皚雪原,唯有孤單的影子相伴。
傑羅姆極目眺望,地平線上浮現出一座小鎮來。
剛開始,低矮的木結構建築搭積木一樣安裝起來,尖頂教堂是小鎮最高的建築。再往前飛,下方小鎮的麵積高速增長,街道變得密如蛛網,稱得上一座小城市了。用不了多久,月光映著拔地而起的混凝土高樓,被一扇扇玻璃窗所反射,城裏亮起了越來越多的燈。待他們飛過中天時,下方的城市變成了嘈雜的音樂盒,甲蟲形狀的交通工具打破午夜的寧靜,每一秒城市都在變遷。等到不知名的城市被拋在身後,即將飛出傑羅姆的視線,曾經燈火通明的高樓早已傾頹,裸露的鋼筋在微風中鏽蝕著,最後一盞燈熄滅,城市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