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裝滿銀幣的錢袋拋給約·約爾,傑羅姆叮囑一句。“找家旅社安頓好大夥,我隨後就到。”說完他身形一閃、沒了蹤影。
留下摸不著頭腦的遊俠,傑羅姆·森特蹩進舊城門後方。城門現在的作用隻相當於布告欄,背陰麵因年久失修而塌陷,大塊的方磚裂開,縫隙長滿了菌類和苔蘚。他找一處寬闊的裂縫,伸手輕觸內部原本容納鐵閘門的滑槽,立即化成電芒向上流動,在遺跡頂部舊避雷針的位置重塑成型。
“有人管這叫‘傳送’。”電火花劈啪作響,約瑟夫·雷文評論道,“聲勢比得上焰火晚會,效果不如一根仙女棒。愚蠢。”
麵對畢生所見的最強大的法師,傑羅姆從藍色電光中掙脫出來,按照法師的規矩行了一禮。“您好,大人。如果方便的話,我有個小問題想向您求教。”
“把該死的敬稱去掉,我還沒入土呢。至於你的麻煩,一個一個都不小,單說欠我的債務吧,現在應當考慮怎樣償還。”
“你找我,大人,就為了幾公噸糧食的事兒?”本想打聽遭遇“時間斷裂”的終極難題,結果卻是如此,傑羅姆不禁產生出十足荒誕的念頭。
雷文犢皮紙樣的皮膚起了一層褶皺,“我恨透了多餘的解釋!好吧小混蛋,為照顧你那可憐的智力,讓我用正常語序來說明--我向你索要雷文領的土地價值,以及訓練你這顆榆木腦袋的花銷。條件很簡單:一旦形勢不利,我需要‘廣識者’提供庇護,保證我在肉體死亡時仍可獲得意識的延續。”
“好吧……聽起來有誰喪失了理智,吐出一堆無法理解的胡言亂語,跟腦疝病人的哼哼差不多。”懷疑他在故意找茬,傑羅姆也感到窩火了。
“果然對牛彈琴。該死的,我得找地方喝一杯。”雷文走到城門邊,徑直邁了下去。
因為見過這一手,傑羅姆心叫不妙!連忙跟上他。果然,世界一下變成了圓盤形的鬆鼠籠,以雷文為中心發生偏轉,整個方向係統被迫呈九十度角滾動,對“上下”的定義則完全取決於雷文此時站立在哪個平麵上。雖說早有經驗,但傑羅姆胃裏翻騰著,這套玩弄重力的把戲令他很不舒服。
“目前你還能跟得上,因為你我相距不超過十五尺,處於法術的作用範圍內,所以會愉快地一起轉。”沒給他喘息的機會,雷文目測著從舊城門直到遠處城堡外牆的距離。“不過接下來--”他麵朝虛空再度跨步,重力的指向再一次被扭曲。
傑羅姆來不及發表意見,兩人毫無疑問地開始掉落。
亂糟糟的市集突然變成一座懸崖,傑羅姆一路竄過賣蘋果的攤位,從討價還價的羊毛商人腦袋上逗留片刻,有個紮蝴蝶結的少女驚訝地發現了他的倒影。當他從各色煙囪冒出來的霧柱中穿梭,不知從哪兒扯下一麵畫有馬碩家族徽標的旗幟,然後被大群驚飛的紅頭鴿包圍。如果徑直掉到底,他很可能給城牆下的尖木柵戳個窟窿,然後摔成十七八瓣,比甩在牆上的草莓醬好不到哪去。
墜落過程中雷文不緊不慢地跟著,觀察他如何調整姿態、施展“羽落術”穩住身形、再把馬碩家的三腳鳶旗幟當成風帆來使用。傑羅姆驚魂燒定,心中滿是怨氣,若非提前為探險活動準備過法術,他這會兒隻好一邊尖叫、一邊指望抓住老混蛋的衣角了。
“哈,有側風。”
隻差一點,傑羅姆就能滑到一間穀倉的頂部著陸,耳邊卻傳來惡意的提醒--約瑟夫·雷文正在施展“驟風術”!氣流狠狠將他排開,與他本人的遭遇類似,手裏的旗子被吹向無所憑依的半空,嚴重偏離了正確落點。雖沒有被摔死之憂,但與氣流對著幹很不容易,傑羅姆被迫調整姿勢,大頭朝下施展“驟風術”。他巧妙地利用反作用力推動身體,掉在一層保護性的氣墊上。
這次的落腳點位於城內某塔樓的西牆外,靠近一扇鑰匙孔形的射擊口,剛一觸地,他就朝射擊口撲去。幸虧有著先見之明,身後的雷文如影隨形,一道“解除魔法”輕鬆洗淨了他的全部防護。接著天旋地轉,重力回複正常,傑羅姆·森特牢牢扒住窗格,懸掛在五層高的邊緣,腦子裏已經沒有“羽落術”可用。他往上看,確定射擊口還擠不過一個人。與此同時,塔樓內有一名哨兵正在執勤,位置離窗口很近,驀然伸進來的手臂嚇了他一跳。
“你!就是你!你以為你是壁虎啊!”
“我希望我是。”傑羅姆表情極為鬱悶,“過來拉我一把,兄弟。”
好心的哨兵不假思索,用力拽住他的手臂,口中催問著。“喂喂,你到底怎麼出去的?可怎麼回來呀??”
發覺哨兵衣著簡陋,隻披了件革質馬甲,森特先生更加鬱悶,“電傳送”是行不通了。他隻好腰腹用力,一腳猛蹬射擊口的下沿,左手扒住射擊口上部,令身體蕩秋千似的搖晃著,同時施展“閃現術”。技巧的掌握毫厘不差,他趁自己鬼魂一樣短暫“閃爍”的工夫、硬是給擠了進來。這樣做相當冒險,萬一計算失準,造成閃現頻率的誤差,施術者很容易被卡在石縫裏、變成一團掉進捕獸夾的肉。
“呃,兄弟……”忘了放開他的手臂,哨兵目瞪口呆,迷惑的表情甚至蓋過了恐懼。
傑羅姆先朝窗外望:懸浮中雷文第三次施法,鑽進憑空浮現的傳送門消失不見。他歎口氣,回頭偵查周邊環境。這是個塔頂的開放式單間,家具僅有木桌、炭爐和一把簡陋的椅子,涼風呼呼吹過堆在牆根的沙包;單間的角落裏豎著一張短弓,弓弦被卸下來,哨兵剛才正給它上油;小炭爐擺在腳邊,似乎沒有點燃,爐子上的水壺是涼的。
哨兵困惑得直拍腦門,傑羅姆無奈解釋道:“剛才用法術傳送時出了點漏子,感謝你及時拉住我……我嘛,是艾伯特·高登爵士的扈從,不是什麼冤魂。”在塔樓陰暗的環境下,森特先生活脫脫是個閃爍的怨靈,因為並非頭一回被誤認了,他對此還有些自知之明。
哨兵聞言鬆了口氣,“哦哦,高登爵士,他經常從下麵經過。其實你們也挺不容易的,兄弟,這份薪水可不好賺。”
“沒錯。”慶幸碰見個頭腦簡單之人,待會兒還能套問他幾句,傑羅姆開始謀劃下一步的行動。這時塔裏發生劇烈的空氣擾動、硬生生破開一道傳送門,約瑟夫·雷文從門裏大步跨出。傳送門一關,房內共有三個活人,空間明顯局促起來。
“呃,這就是那啥‘傳送’?”
“成功的那種。”傑羅姆悻悻答道。他有充分的理由氣憤,但雷文完全無視別人的態度,打又打不過,跟他講理還不如省省力氣。雷文晃動著手中的玻璃瓶,一屁股坐下,問哨兵要幾隻樺樹杯。哪怕此時心懷芥蒂,傑羅姆看清了酒的年份與產地,好奇心仍迅速升溫--如此佳釀足以充當兩國和解的信物,不知他從哪兒搞來的?
“647年的‘寶石紅’,開玩笑,這批酒應該全被凡代克三世倒進銀沙灣了。還有首歌專門講這事,叫什麼……《玫瑰色的河》?如果我沒記錯。”
“……安妮·洛麗劃著槳,河麵上水波蕩漾,好像玫瑰染紅了夕陽;為了純潔的安妮·洛麗,我願溘然長逝、埋在茂密的蘆葦蕩,時刻把那愛的苦杯嚐……”
哨兵的歌聲讓兩位聽眾相顧無言。雷文眯著眼,現出不耐煩的表情。因為沒人捧場,傑羅姆被迫鼓了兩下掌,“對。唱功不錯。”
哨兵不好意思地撓頭。“真奇怪,兄弟,剛才我一直哼哼這首歌來著。”
《玫瑰色的河》是流傳最廣的民謠之一,到處都能聽見遊吟詩人的彈唱,當然,這仍然是個古怪的巧合;至於三十一年的“寶石紅”原酒,當今存世極少,代表了頂級工藝和最好的年頭,以及許多運氣成分,把這些相互結合,造就了價值連城的佳釀。
“行了行了,洗杯子去!”雷文大聲催促著。
看在酒的份上,任何抱怨都要讓道。傑羅姆挪兩隻沙袋當成矮腳凳使用,同時分神傾聽外麵的動靜。巡邏小隊的腳步和崗位交接的口令在高牆內回蕩,隻用耳朵就能確認這裏的緊張氛圍。“馬碩爵士的封臣到齊了嗎?”沒指望雷文回答,他向哨兵隨口探問著。
“五天前全來了。一聽說霍頓勳爵落馬受傷的消息,這些天把人都緊張壞了,沒睡過幾個好覺。”
傑羅姆心中微動,事情該不會這樣簡單。“那就為勳爵幹杯吧,人人都指望他呢。”
哨兵挑旁邊的沙袋坐下,眼望著酒瓶搓手道:“是該幹一杯。勳爵哪怕打個盹,過境的蠻人也能把咱們活吃嘍!祝他長命百歲!”
三人麵前擺好加過清水的樺樹杯,雷文將晶瑩的液體傾入其中,陽光下呈現琉璃般的質感,氣味如初釀之年盛夏的花香。哨兵一口飲盡,傑羅姆和雷文各自輕啜著,氣氛頓時緩和不少。連缺乏味覺的傑羅姆都感到腦子裏的化學反應,像含著一小口冰鎮的絲綢,想象它是何等甜美與甘醇。哨兵三杯酒下肚,開始不停地眨巴眼,雷文冷笑不語,看著他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對自己的酒量更沒有信心,傑羅姆坐在沙包上,手執木杯深深嗅著。“‘落日峽’就快看不見太陽了。”
沒人搭腔,隻聽呼呼的風聲。喝完了第一杯,雷文說:“習慣它,做好萬全準備。”
傑羅姆為他添上小半杯,再用木勺加水。“城裏為何備戰呢?”
“霍頓在自家後院遇刺,是協會刺客團的手筆,可惜活沒幹利索。前些天,羅森又有兩個省宣告獨立,背後站著大惡魔赫斯伯爵,參議會已經四分五裂了。還有未確證的消息,諾林自由貿易區不戰而降,已被地下勢力控製,銅、錫和焦炭中轉困難,會很快告急--當然,還有帝倫酒和蕾絲內衣。你小子挺幸運,坐在暴風眼裏品著酒,擔心著什麼自然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