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鏈條(3 / 3)

傑羅姆意識到他們不僅穿過了冷寂的空間,同樣穿過大量的時間,似乎要趕赴某個十萬裏外、兩千年後的重要約會。“傷痕女士”默默加速,朝空氣稀薄的高空爬升。視線被碎雲遮擋,傑羅姆喪失了地麵的參照物,隻好去觀察月亮表麵新近出現的施工機械,從而判斷有多少時間在他指縫中神秘地溜走……失去光澤的月亮每一秒都在變暗,像氣燈逐漸燒盡了甲烷,他忍不住輕歎,幸好還有星光提供一點照明。

“傷痕女士”不知疲倦地飛著,最終,前方的雲朵被人造物取代。

空中出現了三片寬廣的碟形平台,像三個輕巧的同心圓,被一條看不見的磁性鎖鏈穿過、將它們錨定在烈烈西風裏。平台的大小不亞於海中孤島,上下都不著邊際,外部安裝著一圈紅色閃燈,許多半地下的流線形建築隻露出一扇窄窗。三片孤島並未被廢棄,很可能有人居住,簡直像代表了隔離與孤獨的符號,是完美的放逐之地。

他不眨眼地盯著,渴望在某個窗邊發現一點動靜。“傷痕女士”緩緩改變了路線,繞著半空的碟形島嶼疾飛。傑羅姆馬上瞥見此行的終點--平台附近還漂浮著另一隻透明的巨物!那東西類似於一隻虎頭鯨,背部頻繁閃爍光點,明顯在傳遞著什麼。兩隻巨物兜著圈相互接近,交換無限複雜的光信號,看起來他們達成了一致,三五圈轉過,便同時加速……然後發生了初次碰撞。

本以為這是一次友好會晤,沒想到燕尾服下藏著一柄巨劍。傑羅姆措手不及,被初次碰撞搞得暈頭轉向。衝擊波噗噗爆開,大氣壓力發生激變,令碟形島嶼為之震顫。它們似虛還實的軀體有一部分竟然相互重合,擠出大量雪花般的傷痕,猶如兩隻高速互碰的水晶球。女士和舞伴同時發出鯨鳴,用翅膀撥開亂流,受傷的部位電光頻閃;兩隻笨拙的大家夥並不放棄,重新規劃路線,試圖衝擊對方脆弱的尾部。像所有大質量物體一樣,慣性定律讓他們的接觸顯得又慢、又重、完全無可避免。這一次,舞伴成功撞上女士的左後腰,激得她被迫流動起來,引發了驚人的壓電效應:由接觸部位開始,爆炸式的電火花沿神經回路飛竄,將她瞬間點亮為千萬千瓦的白熾燈,照亮了整個夜空……

光輻射洶湧而來,容納傑羅姆的液泡輕易破碎了。他腦中的一條救命法術被激活,全身化成電芒,加入到強大的電脈衝之中,勉強避開了視網膜燒焦的厄運。兩隻大家夥並未分離,反而尾部糾纏,像兩條交尾的魚,然後同時失速,呼呼墜下了高空。

……強烈的眩暈中,傑羅姆再也無法維持固定形狀,“傷痕女士”痛苦的浪潮攫住了他,馬上要將他碾成齏粉。下一秒,傑羅姆重回到守衛塔中,竟然毫發無傷,但需要大量時間來緩解精神衝擊。

“蒼天在上……我看見的是什麼???”

年老的約瑟夫·雷文說:“過去與現在,正確與錯誤,回憶和現實。你看見千萬個碎片之一,也是不斷更新的生命曆程。即使重溫一些舊回憶也有可能置人於死地,到現在為止,你仍想知道嗎?”

胸膛怦怦直跳,傑羅姆明顯心動過速,為了防止昏厥,他隻得連吞兩片鎮定藥,然後後默念法術,用微弱的電擊迫使自己安靜下來。他大口呼吸著,直至心率恢複到可接受的水平,然後死盯住對方,清楚地說:“我必須知道。”

不再向他求證,雷文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曆。

“戰爭,戰爭從未改變過。”

“當我年輕時,追隨時代的浪潮,目睹了許多瘋狂,對各式各樣的魔法奧秘深深著迷。雖然資曆尚淺,但出於莫大的機遇,我有幸受邀,參加了第二次‘詩歌戰爭’。雖然隻作為一名觀察員出現,但我所見的一切超出了語言的邊界,無法形諸於文字。每場戰鬥都是一部史詩,沒有任何東西能與它的壯麗相提並論。”

“‘詩歌戰爭’……我似乎聽過?”

“人人都曾聽說過,但無人能夠說出這場戰爭的由來,任憑你想破腦袋,也別想記起一星半點。沒有史學家能找到它的出處,更沒有一張紙、一塊粘土板曾保存過關於它的回憶。古語說‘眼見為實’,任何事物都需要被觀察,否則隻能流於虛妄,而記憶是存在的前提。於是我們這些觀察員成了戰爭的唯一證明,大人物將我們召集起來,利用我們的作為載體保存他們的編年史。每一天的夢中,我都會準時出現在那裏,與他們在虛空中共舞。

傑羅姆打了個寒戰。

雷文滔滔不絕地說著,語調刻板,神情專注,像一本狂風中自行翻頁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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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詩歌戰爭”,乃是貫穿一切曆史文本的、激烈的社會變遷的總稱。它的戰場包括人類文明的全部上層建築和種群記憶,參戰者來自各個文化中最具生命力的形式--或者說,是”觀念生命體”為爭奪引導文明方向的終極霸權,而發動的全麵衝突。

每個“支配者”都是被“活化”的文化符號,具有各自的內涵與外延,帶有鮮明的人格特征和背景來曆。第一次“詩歌戰爭”是他們劃定個人勢力範圍的嚐試。“支配者”也有強弱之分,某些強勢的將會吞噬、吸收其他符號,經過一番較量,被吃掉的符號喪失了活性,為曆史所遺忘,或者融入到勝利者之中,淪為他們的附屬。觀念生命體的戰鬥源於現實世界的投影--新興強權對落後文明的征服、哲學流派和曆史思潮的更迭、先進觀念淘汰頑固迷信、技術發展挑戰倫理道德--我們從未覺察到社會最頂端的“支配者”的陰影,因為他們是活的思想,棲息在智慧生物的集體意識中,分散在各類文本的字裏行間。有信息的地方就有他們的影子,他們本身就是實現了自我觀察的信息流。

經過初次戰爭的曆練,留下來的“支配者”漸漸分化為三大聯盟:代表東方和西方的兩大集團,以及一個相對弱勢、但團結求生的亞群體。他們以意識形態為疆界,運用邏輯和思維的武器嚴陣以待。與初次戰爭不同,第二次“詩歌戰爭”爆發後席卷全球,過程極度慘烈,對抗方式全麵升級。也許因為戰爭的殘酷本質,毀滅的力量打破了均衡,讓殘暴的種子肆意壯大。一部分“支配者”不再滿足於現實中的文化滲透、外交斡旋、哲學思辨和激烈的商戰,甚至暴力革命都不能填滿它們對血的饑渴,於是發展出許多可怕的技巧。

有些觀念生命體逆流而上,不斷朝過去跳躍,追蹤最古老的記錄,然後消滅曆史文獻,篡改前人的手稿,任憑戰火焚毀博物館和紀念碑,從而粉碎敵人賴以生存的邏輯基礎……這種舉動也把種群的記憶蠶食得麵目全非;還有一些策動著信徒,直接使用物理兵器,通過大範圍的生物滅絕鏟除文明的火種。他們不再遵循曆史演進的規律,陷入了瘋狂的死循環,逐漸脫離“支配者”的形態,融合為一場混亂的狂飆。短短個多世紀,過去留下的反應堆相繼熄滅了,夜晚重新被黑暗掌控,傳教者到處散布絕望,蒙昧主義與虛無哲學大行其道。為了繼續生存,現實世界隻能選擇遺忘--於是書籍被焚燒,數據庫被搗毀,那些知曉真相和不願意沉默的人飽受迫害。伴隨著文明整體的衰退,“支配者”數量銳減,已沒有那麼多資源養育這群瘋狂巨獸了。

二次戰爭的尾聲臨近時,最後幾個強大和清醒的觀念生命體締結和約,決定終止對抗。他們聚集全部力量誘發地質災變,抬高山脈,掀起海嘯,迫使季風帶向高緯度移動,在東西方之間構築起廣大的不毛之地,試圖用高山深穀和沙漠苔原作為文化的禁地,架起隔絕戰爭的屏障。然後他們退回各自的疆域,中斷了一切聯係。

事實說明,這樣做遠遠不夠。

衰老的“支配者”行將就木,世間已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經過一輪偶像的更迭,舊神祗紛紛消亡,新的神祗在荒原上被豎立起來。新一代“支配者”力量大不如前,他們很快發現,他們的前任欠下了累累孽債。曆史絕不寬恕,唯有記憶或者遺忘。上一代“支配者”隨意蹂躪現實世界,蔑視一切價值規範,大量湮滅了寶貴的信息,而湮滅信息必須付出代價。在他們所製造的虛無中,在一個個信息的黑洞裏,在舊時代的斷壁殘垣間,黑龍--或者說混沌本身--覺醒了,並將浩劫之後的文明逐步推向毀滅。有理由相信,黑龍誕生自陷入瘋狂的“支配者”的殘骸,它像一場超級風暴,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意味著智慧生命的最深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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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你已經知道,並且掌握了真相的片段。”雷文停止描述,唇邊浮現一絲含義複雜的紋路,難以確定是何種表情。“我把這一頁記錄傳遞給你,你將終生背負它,不懈地回想與補充,不斷徒勞地思索叩問,尋找不存在的解答,直至形容憔悴、精神枯萎、靈魂消亡。這是權力,也是代價,享受吧。”

傑羅姆良久沉默著,無數狂悖的字句被深深烙印在大腦皮層深處,深得再也無法抹除掉。直到斜陽西沉,他不知為何而思考,也未能得出任何結論,隻是精疲力竭。等他慢慢回過神,雷文已不知去向,哨兵獨守在窗前,拖著長長的影子,哼著不知名的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