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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嗖——
夾著碎石屑的風銳利如刀,臉頰多出幾道劃傷……他的呼吸又淺又急,身體如風中柳葉,和看不見的舞伴共舞。左、右、左,眼睛幾乎跟不上奪命的節奏,直覺卻疾呼救命:危險!危險!……一次本能的閃避,幾乎扯斷自己的韌帶,仍躲不開重重一擊。叮!刀劍相交,仿佛兩根點燃的仙女棒……傑羅姆虎口破裂,短劍頓時卷了刃。
頭頂驕陽似火,他背後隻有冷汗。這是場不可能的決鬥。
對手延伸的影子穩穩攫住他,巨大劍壓不遜於打樁機。一柄劍在那人手中四麵開花,舞成難以辨認的光團,不論速度、技巧還是力量,實力差別說明了一切。再來一記,傑羅姆持劍的右手徹底麻木,濕血混著冷汗滑動起來……一聲長鳴短劍脫手,斜插在閃光的鹽山上。
失去了兵刃,傑羅姆?森特完全鎮定,甚至抽空掃視著周圍。
埃拉莫霍山十公裏寬的火山口宛如巨怪,死火山被澆築成碗型的鋼鐵深淵,駐紮著無法匹敵的、蠢動的大軍。傑羅姆用餘光一瞥,九點鍾方向曼森伯爵還在冷笑觀戰。大惡魔翹起一條腿,坐在蘑菇傘的陰影下呷著綠酒,隻等他血濺當場,便是傾巢出動的時刻。
“欠你的,還給你。”眼神絕望平靜,他輕聲道。
“想拚命嗎?”鹽晶映花了兩眼,索命的煞星站在大片眩光中橫眉立目。“跌死你吧,G!輸就是輸,逞什麼英雄!”
“至少我試過,試過挽救每一條性命,包括敵人……真希望你能活,去隨便什麼地方,找一個女人,真正安頓下來。”笑容飽含苦澀,“不過馬上,全完了。”
一塊陰影劃破晴空,在鹽晶地麵投下激墜的影子。陰影拖著條橘紅色尾巴——橘紅色的降落傘吃滿了風,如同一朵血浸的蒲公英。相比巨怪般的火山口,蒲公英微不足道,若非天氣晴好甚至無法吸引一隻鳥的側目。但這一刻,所與人都感到了陰影的迫近,那是動物對地震的預感,是埋藏於大腦原始皮質中對死的嗅覺。
距離地麵十五公裏,蒲公英爆炸了。
霎時間低空光芒萬丈,一顆新太陽無止境地傾瀉著熾烈白光,火球轉瞬填滿全部視野,在眼球煮沸前刻下最後的映像:藍紫色電芒在橘紅火球表麵飛竄,火山口的“鐵碗”盛滿岩漿與氣化冤魂,埃拉莫霍山的水平高度被橫削去一公尺,鋼鐵像羊皮紙般冒煙翻卷著,血肉之軀好似狂飆中的微塵。這時第一波衝擊早蕩平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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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之慘烈缺乏起碼的真實感,傑羅姆?森特交叉雙臂近一分鍾,似乎這樣做能提供些許保護,令他不至於被吹到地獄最下層。末日景象在心中逐漸消散,睜開眼吞沒地平線的白光曆曆在目,但重影和散光背後不過是家肮髒的小酒館,熱空氣也換成了腥鹹的海風。
骰子在玻璃杯中滾動,“要加入嗎?”對桌的人問。
傑羅姆感覺自己被烤脫了皮,接著發現手邊擺著一杯淡啤酒,甚至添了三大塊冰。他暗自謝過上天的恩賜,把整杯劣酒一飲而盡,竭力控製住快抽筋的肌肉。清涼的啤酒甜美得不可思議。
“你要不要加入?我自己沒法開始。”
禁不住催促,他含糊答應著,稀裏糊塗參加了遊戲。兩粒骰子不斷滾動,對麵的人用好聽的嗓音繪聲繪色講起來。“在一個陌生的時空,陌生的國度裏,黑暗已完成對世界的掌控,這是個沒有英雄的時代。即便如此,人類內心的激情並未消逝,仍有少數人沉迷於光榮和夢想,夢想在廣袤大地上展開自由的探險。”於是代表傑羅姆?森特的棋子在一張8×12的厚紙板上開始移動……等等,我這是在幹嘛?
他別扭地抬起頭,對麵那人生了雙溫柔的褐色眼睛,輪廓尖削,胡子拉碴,正玩得全神貫注。
“艾傅德,你這是在幹嘛?”
傑羅姆對自己說,沒錯沒錯,就是久違的“旅法師”艾弗德!不知怎麼在這兒碰見他?傑羅姆不懂從何說起,有些話已自動流出來。
“我想還是不玩了,老婆在家裏等著。你收拾收拾,船都快開了。”
打開懷表看時間,莎樂美應當正準備晚飯。這一趟“紅鬆鼠”號出海遠航關係到投資的成敗,若不能賺得利潤,他在格羅梅的貸款會讓他傾家蕩產。但願如“廣識者”保證的那樣,什麼“巧克力”不會做成一筆賠本買賣(見第二十八章《馬戲團》)。
森特先生腦子裏亂糟糟理不清頭緒,玩骰子的艾傅德動作慢下來,終於發出一聲歎息。“我一個人要如何繼續呢?早知道變成這樣,當初還不如遠遠地走開,到月亮上去挖礦。”
傑羅姆感到他心灰意冷,不好意思再催促,便又點了一杯淡啤酒。“沒關係,該還有點時間,我不著急走。不如……說說你自己吧。”
艾傅德吃驚的表情令他摸不著頭腦。“我的事?你居然想知道我的事?可這不是我們該談的!何況,今天你早來了一百三十五秒,在這個時點上談論我的事已經破壞了規矩,許多許多規矩……”聲音越來越弱,他表情非常矛盾,既有難言之隱,又隱含熱切的期待。
“如果不方便講……”
“不,不,不!我等得太久了!”褐色眼睛裏迸發出亢奮的光,實際上相當嚇人。傑羅姆沒想到造成這種反應,再要抽身已來不及。仿佛怕他憑空消失掉,艾傅德捉住他右手,激動地發顫。“說真的,我早就厭倦了重複過去,重複做過的事和說過話!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雖然我知道的不算多。”他像個被喜悅衝昏頭的布玩偶,麵帶焦慮巡視了一圈,發現屋子沒塌海水也沒湧進來,這才把聲音降低到正常水平。“我不知道還能對誰傾訴,畢竟,我的舊友全都進了墳墓。”
“你沒提過遭人追殺的事。沒有。”
“時間帶走了他們,不是匕首。天呐,我生在幾乎沒有犯罪的年代,你能想象嗎?那些運行良好的社會組織?乏味但富足的生活?當然你不能。人們犯不著互相殘殺,熱衷暴力是件稀罕事,假如你精力過剩,大可以參加探索深空的瘋狂計劃,把生命花在有價值的方向上。從畢業開始,我差點成了偉大計劃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