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駭然的慘叫,傑羅姆意識到身體開始減速,他如同一塊劣質海綿差點被甩出汁來。加速快且恐怖,減速更是十倍的折磨,幸虧隻持續了三五秒。接著他渾身一輕,團成團跌進大量黏膠狀物質中間,擺脫慣性的過程讓腹腔內排山倒海,幾塊內髒似乎發生了位移。
睜開半瞎的雙眼,他痛苦沮喪,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或者像一尊被燒化的蠟人。口中含糊地詛咒著,傑羅姆慢慢找回了各種感官。噩夢般的時刻過去,視力稍一恢複,他發現有人正關切地握著他的手,一雙眼睛淚光瑩瑩,口中連聲乞求:“別離開我!千萬別……能聽見我的話嗎?”
他隱約知道那是位美貌女子,表情萬分焦急。女子左右還有幾顆腦袋探出來圍了一圈。傑羅姆能認出他們的輪廓,知道這些都是自己人,但卻辨不清每一張臉孔。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這是自己學生的聲音。傑羅姆頭一次聽狄米崔用這樣惶急的腔調說話。
“敗勢已成,再不突圍就走不了了。”
聲音沉而有力,聽上去相當熟悉,卻暫時對不上號。傑羅姆張張嘴,低啞地說:“扶我起來。”
在眾人攙扶下他支撐起身體,花好一會兒才搞清楚狀況。眾人身處一座小丘頂部,周圍曾經茂密的白樺林被砍伐殆盡,半截樹樁像一尊尊小墳包。小丘下的山穀很深,穀地間旗幟林立,長矛和盔甲反射著火把的光,帶來綿延數裏的肅殺的浪潮。傑羅姆眼光兜轉,意識到他們已深陷重圍,被逼到了絕路上……敵軍陣中高擎著三個羅森重裝步兵團的團徽,另外幾幅畫有家徽的陌生戰旗被挑在騎士的矛尖上跳蕩,敵軍像發現了腐肉的禿鷹盤旋不去。
至於自己的隊伍,不僅勢單力孤而且人人帶傷,靠兩排燒焦的尖木柵勉強與敵對峙。號角聲響起,敵軍先頭部隊鐵蹄猛踏,撒出漫天箭雨,耳畔戰鼓如雷,燃燒的森林把天空映成明黃色,隨風送來濃烈的枯草和瀝青味。
傑羅姆聽見自己說,“鎮定,還有機會——”可一聲呻吟打斷了他,讓他感到事情不對勁,低頭去看左邊的胸膛。原來一根羽箭射穿了鎖甲,尖端由背後突出,半截箭簇潔白如洗,鵝毛上還粘著一隻小飛蟲……飛蟲嗡嗡振翅著,徒勞地嚐試起飛。
“該死。”
內心湧起強烈的憤恨,有一秒他幾乎怒而拔箭——拉著他的手突然變成了一塊冰,女子不複原貌,積木似的破碎了。
“集中精神,你差點陷進去。”聲音裏帶著責備,“停止被情緒左右。萬一信假成真,‘廣識者’會永遠捉住你。”
傑羅姆?森特打著寒戰醒過來。或者說變得更糊塗了。
憑他目中所見,三人其實受困於一隻小小的液泡內,隔著纖薄泡壁,小液泡懸浮在無盡的膠體海洋中。這片海色澤幽暗,凝膠狀物質不時“噗噗”裂開製造出無數氣泡。傑羅姆死盯住距離最近的一枚——氣泡裏裝著他剛經曆過的一幕,酷似放大鏡下失真的一瞥。
目光黏在氣泡上難以自拔,傑羅姆看它不斷上浮,突然由內而外炸裂開來。一瞬過後,山丘,野火,敵軍,統統消失不見了。
“究竟怎麼回事?”
約瑟夫?雷文道:“這裏位於‘廣識者’體內,是充滿不確定性的空間,每個液泡代表一種現實的選擇,隻要具備足夠能量,每個液泡皆有化為實現的可能。”
“包括剛才炸開的?”
“C女士”望著傑羅姆。“你要明白,世上不存在既定的命運。”
雷文搖頭。“既定的,待定的,未定的,修辭無所謂。關鍵是,當你處在大人物的目光下,你身上將不存在任何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