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遠行(下)(1 / 3)

十天後。舊城區下水道。

狄米崔擼一把前額的短發,右手立刻沾滿點滴水珠,就算戴了遮住口鼻的麵罩,每次呼吸仍像在表演陸上溺水的活劇。一行三人從頭到腳濕漉漉的,前進速度極為緩慢,朝遠處觀望,隻見連綿的陰雨地帶望不到頭……水汽聚在天花板和泄洪通道附近,與其說像下水道,更接近於不停滲水的狹長溶洞。羅森王國的南部地區秋季多雨,但此地畢竟屬於室內,大量水汽從何而來很讓人摸不著頭腦。四周空氣又濕又冷,溝渠表麵還漂著油亮的水浮蓮,像一隻隻小船湧入漆黑湍流中,眨眼被衝得不見蹤影。

水流不斷發出嘩嘩聲,層層雨幕包裹下渾身的關節仿佛都生了鏽,動起來隻覺得深受禁錮。狄米崔?愛恩斯特裏禁不住臉色發白,掀開麵罩試著多喘一口氣——雨點刮在臉上如同摻過磷酸的蒸餾水,伴隨深度發酵的異味狠狠灌了進來——這股味兒令他咳嗽出聲,吸進去的微量顆粒物更叫人膽寒,手忙腳亂好一會才回複原狀。幸好其餘兩人沒往這邊看,都還立在原地,像剛發現什麼重要線索。

勉強穩住呼吸,狄米崔仰起頭瞧瞧破碎的拱頂。他們所處的位置像一座規模巨大的、中空的神廟,許多藤蔓盤繞在三根石柱外圍,正奮力向上攀援。頂端的裂口處雨水、陽光都不缺,剛好滋養下頭一小群綠色植物;至於匍匐在石縫跟軟泥裏的,就隻剩下暗紅色的堿蓬以及若幹苔蘚了。親眼目睹以上情景,狄米崔對舊城區下水道的吞吐量有了直觀認識。難怪這裏會變成逃犯和危險分子躲避緝拿的首選地點。環境嚴苛且處處危機,連考古學家工作時也需要向導引路,換做普通人不出意外已屬不易,更別提大海撈針、揪住某個危險的家夥了!

不幸的是,這項大海撈針的工作正好落到他們頭上。

朱利安?索爾,傑羅姆?森特,加上狄米崔?愛恩斯特裏,師徒三人十天前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背負的罪名包括嚴重瀆職、間諜罪、陰謀叛國等,隻要其中一項得以成立,頃刻就會小命不保。結果三人不僅重獲自由,還得了個最危險的兼差,用以抵消記在他們名下的嚴厲指控。伸手抹去睫毛上的水滴,狄米崔朝導師的背影凝望幾眼,就像看著某個尚未離世已豎起了雕像的傳奇人物,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麵,前頭還有大筆爛攤子等他們收拾,另一方麵,就算此時身處險境,能追隨這樣的導師也叫他頓時生出不少自豪感……想到這裏,庭審當天的情景曆曆在目:

傑羅姆?森特似乎對個人命運不太熱心,麵對最嚴格的審判卻應對如常,法官質詢時有問必答。審判開始不久,其他兩名嫌犯很快到庭比對證詞,三人的供詞找不出什麼矛盾之處——相比於傑羅姆揭開的種種隱情,狄米崔的來曆、甚至莎樂美的血統問題很快顯得無關痛癢起來。倒是森特先生所表現出的鎮定、以及個人的傳奇經曆喧賓奪主,占據了審判的許多議題。

傑羅姆?森特場中立定,剛想報上軍銜職屬,過一秒鍾才反應過來。他微微搖頭,隻好照規矩梳理一遍個人的履曆表。先後效力於羅森王國少年禁衛軍、協會的外籍雇傭兵團、以及協會外勤機構“藍色閃光”,長期擔任一線指揮工作,奉命守備“通天塔”法師公會的時空裂隙,還執行過不少敏感任務。隨後他曆經波折,輾轉返回首都羅森,負責掌控對內的特種作戰安排,幾個月前甚至親曆了針對凱恩執行的除奸行動,最終手刃這名危險人物。作為協會培養的精英,他與變節的杜鬆將軍份屬師徒,妻子更是人魔混血,學生來自海峽對岸……因為自己同許多重要人士關係密切,好幾次必須把話挑明,免得讓別人受到自己牽累。聽完這番不含感情的陳述,連負責押送他的禁衛軍都露出驚異神情,愛德華先生不時穿插幾句,將這份履曆補充到有聲有色,顯然還掌握著不少內幕情報。

狄米崔頭一次有機會從頭至尾了解導師的生平,剛開始的疑懼很快煙消雲散。腰板越發挺直,他心想、若真有人可以勝任這類工作,哪還會有什麼不可解決的難題?

幾位法官不得不認真翻閱起嫌犯的生平資料,意識到案件不像想象中那麼單純。從一開始便行走於兩個世界之間,森特先生所處的位置極其微妙,以他為核心鋪展開的聯絡網遍及地上地下各個角落,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盤踞在他腦海中,萬一不慎泄露出幾條,是良機還是禍端誰也難以預料。

經過片刻醞釀,上來便輪流發難,審判者顯然準備從他嘴裏套出有價值的信息;半小時過去,幾位法官額頭見汗,不得不幾次暫停、重新商討質詢內容——事情越來越不對勁,再這樣問下去,沒準自己也快給拖進要命的死胡同。直到森特先生大略提到、協會在羅森王國邊境地區展開的“有爭議的實驗”,六名法官才麵麵相覷,徹底明白了剛剛涉及到何種危險話題。“變狼狂事件”本是刻意被擱置的懸案,此刻得到當事人現身說法,極可能對現有的條約框架構成嚴重衝擊,這般後果可不是隨便誰都能擔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