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準備遠行(上)(1 / 2)

一,二,三。窗外陸續傳來三聲鍾鳴。

隔著鋸齒形交錯的石壁,風從鐵柵欄的間隙流過,月亮卻無法繞著彎投射進來,唯一的光源來自壁龕裏的長明燈。將枕頭塞進木桌子下麵,倚著打橫疊起來的幾件衣物,傑羅姆表情清醒,在失眠困擾下兩眼發直,不知腦中正轉些什麼念頭。

鐵柵欄擰成了多刺的螺旋狀,屋角上方雕刻一尊“沉默者”半身像,俯視著下頭唯一的房客。這間“沉思房間”被棄置許久,自從羅森廢除公開的苦修製度,此地除了偶爾接納幾名特殊人物作短暫逗留外,就隻剩布滿塵埃的神像。小房間看似從石壁中央開鑿而成,僅容一桌一椅,床鋪是未經切割的大塊方石鋪了兩層褥墊,仍遮不住絲絲寒氣。橡木桌子散發一股石蠟味,鉛筆被丟在桌沿,掀開的筆記本上隻字未動。羊皮紙平攤著,這會兒影影綽綽,像一張了無生趣的臉。

蠟油即將燃盡。長明燈被風一吹、星星燈火忽閃幾下便熄滅了,家具一下被夜色吞沒。奇怪的是,屋裏並未陷入一片漆黑,反倒蒙上一層特別的灰,有如北方落日林地沐浴在極晝下的剪影。傑羅姆聽著下個清晨臨近時的動靜:風聲伴隨雨絲,隱約還傳來幾聲狗吠,不過一時辨不真切。聽見了狗叫聲,總令他懷疑是自己產生的錯覺。

雖說小家庭四分五裂,畢竟還有家人需要擔心,傑羅姆思量著小女孩和汪汪的去向。兩周前聽說薇薇安一直在照料她們,考慮到術士會的立場、以及非常現實的格魯普先生,這份好意能維持多久實在沒有把握。他不禁瞄一眼厚木門--雙層包鐵,大顆銅釘被摩擦到發亮--隻要一句咒語,就能遠離此間無止境的盤問和對質,遠離那些令他神經衰弱的繁瑣爭執,帶上她們遠遠離開這個國家。念頭沒動多久,理智告訴他這一切不外乎某種假象,有人正盼著他能夠一走了之,好把全部罪責歸結到這名倒黴蛋頭上。簡單逃走不僅是死路一條,而且會連累所有為他做擔保的人。再說朱利安也被此事所困,自己的學徒狄米崔想必正接受同樣的審查,當事人豈能走得如此輕易?傑羅姆歎口氣,翻身麵朝牆壁,強迫自己閉上眼慢慢數起綿羊來。

換做十年前,隻是叛國罪的嫌疑足以將他推上絞刑架,除非身為密探收拾不了的達官顯貴,需移交給灰袍法官一一甄別,有幸接受審判堪稱某種奢侈品。經過“血腥統治”的洗禮,今日的羅森雖稱不上特別開明,至少某些方麵有了不小長進。在舊神廟被單獨拘禁至今,除去隔三差五擾人的提審、以及數次嚴厲盤查外,他還沒見識過其他程序。傑羅姆心知肚明,外頭不僅有愛德華先生全力爭取,各種勢力也借此時機勾心鬥角,暫時還分不出勝負,他才能有機會獨個數著綿羊,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

風雨聲漸漸止歇,四周安靜得叫人發慌。傑羅姆第一百次想到,沒準敵人指望拿命運未決的壓力讓嫌犯自行崩潰?他禁不住咧開嘴笑笑--現在最不必擔心的就是自己。牽絆無所不在,沒有家人和信任他的人存在,興許他早認罪伏法,在筆記本上寫滿供狀了。正因為仍有義務和職責等待履行,本子到今天還空蕩蕩的,至少不能便宜那些胸懷叵測的陰謀家們!心中不忿,腦子裏的綿羊也咩咩叫起來,一律昂首挺胸繼續表演著繞圈小跑。

灰暗中數到二三百隻,傑羅姆變換一下僵硬的姿勢,無意間觸到右手腕纏結的發環。

莎樂美曾截下一縷秀發,並親手將它們繞在丈夫手腕上,時至今日,這一幕恍若隔世。不用看他也知道,發環首尾銜接早連成順滑的一溜,不僅沒有枯萎、反倒生長茁壯,令人百思不解。發絲彼此糾結顯得異常柔韌,仿佛預示了兩人之間未完結的種種。傑羅姆歎氣,無聲撫弄兩下,承認自己心煩意亂,全部思緒再度回到了原點。這些天來,每個無眠之夜他都要梳理一遍類似的情緒循環,精疲力竭後才能小睡片刻,算作是種煎熬並不為過。看時間已經差不多,綿羊們集體打個嗬欠,漸漸淡出了他的腦海。

“……………………

蒲公英,飄啊飄。小男孩,快睡覺。

晝隨風,乘落葉,日暮翻山渡重洋。

晴雨夏秋行不止,朔風起時回家鄉。

從此不遠遊。飲甘露,食蜂糖。

……………………”

一段搖籃曲不慌不忙傳入他耳中。歌聲近在咫尺,讓睡夢中的傑羅姆?森特不由自主伸出雙臂,想攬住唱歌那人,口中吐出兒童般的微弱呢喃,生怕又是場草草收尾的迷夢。他雙目緊閉,絲毫不敢抬眼觀望,隻盼能在這懷抱中多逗留片刻,其他奢求連想都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