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下)(3 / 3)

尼克塔並非白癡,這時犯了眾怒會死的不明不白,隻好勉強咽下一口惡氣,卻被胸中鬱積的憤恨憋得兩眼發黑。見最大威脅變成了籠中困獸,傑羅姆主動讓步,“放下武器,夥計們。完成任務以前沒必要和‘友軍’翻臉。”協會小組紛紛服從調遣,其中雖有幾位猶猶豫豫,但傑羅姆的表現實在太過搶眼,基本代表著全場的走向,此時對指揮官提出質疑同樣不智,隻好先向別人看齊。他接著道,“我已確認重要目標物的所在位置,給我三分鍾,會把它交還給主人妥善保管。因為事關重大,格魯普,你跟我來,得請你幫我一把……”

“慢點走!請你先解釋清楚剛才那一幕!”

自己人的隊伍裏有人排眾而出,赫然是後備小組的指揮員,“半畿尼”盧?楊格。照舊是唱反調,照舊把時機拿捏到分秒不差,傑羅姆有種快要功虧一簣的預感。“半畿尼”接下來一反常態,連珠發問道:“即使現在,你妻子還與逃犯身在一處,就藏匿在你的私宅內,這應當如何解釋?方才你聲稱王國官員向你發起挑釁,請問是你的私有權重要,還是國家安全更重要?你也說大家同屬友軍,執行公務時不僅不做讓步,反而鼓勵內鬥,引發矛盾,難道這就是指揮官應有的行為?長久以來,長官,你一直是我全力效法的榜樣……可我不得不說,今晚你的表現令我痛心疾首!”

--王八蛋,你小子可真會挑時候。

聽了這番冠冕堂皇的指控,傑羅姆估計自己最好兩腿一軟,主動交代通敵賣國的事實。“半畿尼”的高明之處,在於沒有一句明指他叛國,卻又句句敲在痛處,就算別人對這番表態不以為然,甚至有人還小聲嘀咕兩句,“國家利益”壓下來也隻剩點頭的份兒。傑羅姆把心一橫,準備在人堆裏上演大逃亡的戲碼……尚未開始動作,身後傳來兩聲慘呼:有人手持長木杆逼近半死的紙老虎。可惜他們的對手絕不是什麼動物園裏的馴獸,而是垂死掙紮的恐怖殺手。紙老虎爪子一揚,不知深淺的試探者便魂歸天外,它昂起血淋淋的腦袋,硬是銜住莎樂美的腰腹、將她狠狠拋向半空!

尖叫聲中,傑羅姆拔劍猛擲,給老虎添一道新傷,也阻止了自己的妻子被人從中撕裂。拔腿疾行兩步,落下來的莎樂美剛好掉進他懷裏。傑羅姆?森特聽見陣陣虎吼,亂響的弩箭,以及身後各式叫嚷聲,此刻他百感交集,再分不清誰是敵人,誰又是朋友。紙老虎做了仰慕者所能做出的最大犧牲,身為男人和丈夫,他甚至趕不上一個陌生人!懷抱著妻子,森特先生沒費力氣回頭多看,徑直朝地下室走去。

目標已經明確,他始終保持著沉默,全心思量自已與妻子共度的時光。當初她接受一名劊子手作為伴侶,那人居無定所,晝伏夜出,回家時每每掛傷,需要妻子繡花般為他縫合傷處。男人好像一隻裹了玻璃心的鐵皮娃娃,不僅關節需要定時加油,半夜裏常被夢中的野獸驚醒,需要一個溫暖懷抱才能再度入眠。天知道她必須付出多少熱量、才能令他暖和起來?就算跟著這人亡命天涯也沒多少抱怨,傑羅姆隻得承認,生活對自己還是慷慨的,所有付出都已取得了報償。

緊緊偎依在他懷裏,莎樂美仰起臉找尋丈夫的目光。每當兩人眼神交觸,他眼中的柔情便安撫她,令她感覺不到此刻身處危境,也把那些順走廊而來的追兵拋在腦後,隻想到片刻過後遠走高飛的歡暢。但與此同時,抱著她的男人又不隻是她丈夫,除了一顆玻璃心,傑羅姆?森特同樣是個鐵皮娃娃--冷硬鋒利,與青銅短劍不相上下。他曾千方百計在她麵前隱藏這一麵,但麵臨嚴酷抉擇時,這身擲地有聲的裝甲已經與他融為一體。不論心髒如何易碎,此時的他表情冷峻,將自己扮演的幾個角色合而為一,在她眼中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意識到這點,莎樂美突然顫抖起來,前方等待他們的再也沒法確定。她逐漸感到,有一些男人認為必須完成、而她永不會理解的東西正隔在兩人之間,為將來平添太多變數。

再往前走,朱利安仍站在原處,卻恢複了一貫的冷靜。諸多可能性被事實所否定,選擇既已做出,沒必要再為無可挽回的過去傷神。傑羅姆輕聲說:“如果為我好,替我攔住他們。我需要一分鍾。”對方點點頭,甚至沒做任何規勸。

一分鍾。

傑羅姆數來數去,自己總共才走了三十五步,分離的時刻便到了。

放下顫巍巍的妻子,他很想親親她額頭,對她露出最後的微笑。或者直接告訴她,她有權追求更好的生活,隻要她活得稱心如意,自己願做她故事裏一名匆匆過客……但時間不等人,傑羅姆已來不及剖白心跡,抽出櫃櫥中的絨毛外套披在她肩頭,他隻說一句“多穿點,別凍著。”然後就把莎樂美交給了對麵的金屬巨人。

“永遠關上它。”吐出這句話,傑羅姆?森特照原路返回,再沒勇氣麵對綠眼睛裏滿溢的淚水。

據此不遠,院子裏的戰鬥也臨近尾聲。紙老虎渾身帶傷,又挨一記凶狠的點射,兩條後腿幾乎完全被肢解。要不是活捉的命令,現在已然變作原地一攤灰燼。隻見他把嘴一張,吐出大股閃爍火星的灰雲來,老虎的外殼僅剩一層牛皮紙做的殘餘物。灰色雲朵衝向最接近的敵人,自對方的口鼻強行灌入,然後那人摁住咽喉部位,像個氣球似的膨脹起來……砰的一聲,可憐的犧牲品從中爆開,灰雲也重新凝聚,翻過籬笆飄向橋下“夜半區”的方向。其他人麵麵相覷,開始對敵人的生命力感到了恐慌。假如他們當真網住化成“孢子雲”的逃敵,對方會不會再變成一群耗子逃進下水道去!?

這時衝進走廊追逐傑羅姆?森特的一小撮人逐漸倒退回來。男主人還是進去時的模樣,身後隻剩下朱利安?索爾,兩人被各式武器團團圍住,表情卻異常平靜。

傑羅姆手一拋,五麵體劃著弧還給了高智種。他先對自己人說,“抱歉,諸位,讓你們失望了。”再把臉轉向“半畿尼”,和聲道,“現在請解除我的職務。作為一名軍人,我準備好接受軍法審判。收下我的徽章和武器……假如能辦到,也請你照顧好弟兄們。”

直到這時,深刻的疲憊占據了他,傑羅姆?森特同時感到一陣寬慰。他歎息著坐到自家台階上,等待有人來給自己帶上手銬。不知出神多長時間,抬頭隻見板著臉的愛德華先生。

頂頭上司凝視他整兩分鍾,最後冷冷地說:“站起來,跟我走。” 傑羅姆木然照辦,對方卻移開目光,轉身發出一聲歎息。“……走吧!為你辯護將是一場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