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近線(下)(3 / 3)

抄起胡蘿卜咬一口,她滿不在乎地說:“誰知道。打算回家看看,都忘了那裏長什麼樣兒。”懷疑地打量他幾眼,“又看表,有急事?”

合起懷表,傑羅姆抱歉地笑笑,“不瞞你說,假期快結束了,其實我是來告辭的。這段時間感謝你的幫助,療效顯著,有機會一定推薦其他人找你聊天。其實,眼前的困難不算什麼,作為朋友提個建議:稍微調整一下為人處世的調門,一切都會迎刃而解,我對你有信心。”

兩眼圓睜,吃驚到找不著合適的反應,水妖精木然說:“就這樣?果真……療效顯著……很好。”聲音漸細,她慢慢縮回椅子中間,整個人都消失不見。

“那,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剛觸到門把手,隻聽背後有人說:“你是個殘忍的家夥。我對你很失望。以後你絕沒有好下場。”

傑羅姆腦子卡殼,這幾句怨氣重重,可不像開玩笑!“我有冒犯過你嗎?這詛咒算怎麼回事?”

“我樂意。喜怒無常,突然想試試看罷了。”

對方擺明不講理,傑羅姆搖頭道:“怎麼會?一直以為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臨走就不能留點好印象?”

臉罩寒霜,水妖精緊抿著嘴唇,一雙眸子亮得嚇人,扭頭逼視他,“你以為我隨傳隨到,隨時聽候差遣呢?浪費了多少精力時間,天天泡在這鬼地方,就為聽你那點陳年糗事……末了換一頓教訓!嗬!您動動嘴皮子,我做人就失敗了,還得‘改改為人處世的調門’……是我無理取鬧,活該遭人排擠。您這麼成功,幹嘛還來消遣我?!”

語氣學得惟妙惟肖,森特先生臉上開始掛不住了,“衝這句?你也太小心眼了!自己待人苛刻,卻怪別人不懂得笑臉相迎,這就是所謂強盜邏輯。”

一聽這話,對方失聲大笑,一顆顆淚珠順光滑的麵頰滾下來……她沒做任何掩飾,甚至還翹起了嘴唇,分不清是笑是哭,“難怪我不討人喜歡,多謝你,說得這麼直白。”

她還不如大鬧一場,如此別扭的反應讓傑羅姆如鯁在喉,懊惱得要命,“我一時失言……你、你這什麼表情!”

“笑、臉、相、迎。”說完她便移開目光,“你走吧,我收回對你的詛咒。沒心沒肺活得真輕鬆,真叫人羨慕。”

想起風滾草對她的評價,傑羅姆萬分後悔,差點夾起尾巴灰溜溜逃掉。但目睹她任性發作,這聲調,這語氣……傑羅姆臉上閃現出無法言說的悵惘,像一粒深埋的種子破除險阻,終於從石縫中萌發,結出了妖異的果實來。屋裏沉默良久,隻聽懷表嘀嗒和兩人的心跳聲。

“你被打發了,賴在這兒幹嘛?”

表情僵硬,傑羅姆做一次深呼吸。“我不習慣虧欠別人。這兒有最後一個秘密,權當回報你的耐心與時間吧。說完我會自動消失。”

漫長的沉默。算一個默許吧?傑羅姆顧自起了頭。

“你這麼任性,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也是位漂亮姑娘。她臉兒尖尖的,下巴有個淺窩,一看就知道性格倔強。那年我還不到十五,跟母親回家探親,她們那兒地人有許多怪風俗,夜裏點燃篝火,卻很少說話。我四下裏亂看,結果一眼望見她,心裏頓時空蕩蕩的,辨不清左右前後了。她看我新來乍到,似乎有點意思,雖然不缺少追求者,仍然明白地回望過來,讓我好一陣臉紅心跳。”

“那幾天就跟白癡一樣,為了逗她笑我順著草坡翻跟頭,摔得鼻青臉腫,自己還美滋滋的。當時天快要下雨,腳下的三色堇開了一小半,她吃掉一顆草莓、突然問我想不想永遠留在她身邊……因為有雷聲,我沒記住自己的回答,隻聽見她格格笑著,走過來吻了我一下。”

水妖精惱火地拍著椅背,“感謝你的早戀史!我真夠了!”

“倘若你是水妖精,她興許是樹妖之類的,”傑羅姆幾乎在自言自語,“一個吻足夠鎖住凡人的心……透過一個吻,她對我使用了最強大的魅惑法術,強大到讓人在渴求中立即死掉。親吻毀滅了味覺,除了她帶來的那一點草莓味。我的心髒停跳兩分鍾,腦子裏清清楚楚,視力和聽力都在,隻是整個人慢悠悠地沉入水底,越沉越深……當我被救醒,她早就不知去向,最後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她隻是‘喂、喂’相稱,眼睛笑吟吟的,模樣可愛極了。假如真要我死,或許我真願意獻上這條性命……究竟為什麼,至今我也搞不清楚。”

“真有這事嗎???”

傑羅姆交疊雙手支撐起下頜,仿佛這樣做可以分擔部分回憶的重量,“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事的結果很真實,代價也很真實,但過程是主觀的,被情緒蒙蔽,始終像一場迷夢。反正,她在我心上打了個不小的洞,把我給弄傻了。僥幸撿回半條命,但我對她日思夜想,求之不得,徹底著了魔。這事讓我的母親很自責,她鬱鬱寡歡,不久便去世了,恐怕是傷心死的。過去的生活化成了粉,讓風一吹,就此消失不見……後來,有個騙子說世上有治心疼的藥,他為某個秘密機構效力,機構掌握著一種技術叫做‘整合手術’--切除部分腦物質,加裝電池和矽片,把金屬觸點與神經相連,人就能擺脫情緒波動,變成有效率的機器。”

觀察片刻對方的反應,傑羅姆禁不住笑出聲來,“你現在的表情很不賴!別那麼看我,可惜我不符合手術的要求。騙子說,沒有時間治愈不了的疼……其實無所謂。要問我從這事裏學到了什麼,我想說,別人其實很脆弱,你的無心之失也許是別人的滅頂之災,寬容比刻薄要強。另一方麵,其實自己非常堅強,不試試的話、誰也不知道你能走出多遠,可以承受多大的打擊。我對你有信心,無論多難,總會挺過來的。我的事就這麼多……咱們就此告別,算是扯平了。”

從架子上取下便帽,他不再停留,推開房門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