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邁爾衝來人點點頭。男的是位中間商,靠倒賣酒水發點小財,討價還價水平很高。作為“黃銅剪刀”最老的主顧,彼此知根知底,打招呼都顯見外。他老婆一副花枝招展的樣兒,兒子滿臉雀斑,小時候猩紅熱燒聾了,表情木訥,懷裏總抱著個髒乎乎的布娃娃。
“彬奇!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能亂扯店裏東西!”一手掐著男孩後頸,一隻手卡住他下頜,做母親的使勁扳過兒子的臉,讓他看清自己口型。“用、你、帶、來、的、手、帕!明白嗎!?”
弗邁爾像沒瞧見這一幕,等夫婦兩人留下男孩衝牆角發呆,他才悄然過去,伸手捅捅肩胛骨中間特別的位置。臉上掛著笑,彬奇搖搖晃晃,轉身向弗邁爾無聲問好。即使手語很糟糕,老裁縫總能完全了解他的心思,年齡相差半個世紀,他算是聾孩子唯一的“朋友”。
拉著彬奇藏到櫃台後頭,一張張蠟紙像有生命似的、在裁縫手中千變萬化。教了不知多少天,彬奇隻會折青蛙和燕子,老頭擁有無限的耐心,一次次手把著手分解動作,試圖令他理解直線以外的構造。
今天男孩心不在焉,不多久就膩了,兩手比劃要說點什麼。
“走?往哪走?”弗邁爾嘴唇嗡動,逐字句地翻譯著,“要搬家、到老遠的北邊?什麼時候?”眉頭皺起來,眼睛在暗處閃著光,老裁縫的表情耐人尋味,“……是這樣。別急著再見,事情還不一定。”
抬頭掃視衣架後的男女,夏天挑些羊絨衫之類的,說搬遷在即也很合理。雖有點舍不得,男孩的心智水平對“將來”僅有模糊的認知,更無法體認夥伴的價值,褐色眼睛空蕩蕩的,基本都放在玩具上。
垂首思索一分鍾,弗邁爾神色不定,短暫遲疑後,對擺弄紙花的孩子打手勢說:“留下不走,怎麼樣?(男孩眨眼。)嗯,你想不想,爸媽每天陪著你,再也不掐你?(疑惑。微笑。點頭。)想不想別的小孩也跟你一起玩?(似乎在點頭。)”仔細觀察他的反應,弗邁爾戴著麵具一般,自言自語說,“你自己答應了……怎麼會不願意呢?”
無聲抽出蠟紙,老頭嘟噥著,刺破指尖塗抹血色符文,並將這一麵折進作品的內壁。一隻單側開放的立方體成了形,弗邁爾深深、深深呼出口濁氣,迅速將氣體封入紙盒。右手平托這件禮物,他簡明地打著手勢:“晚餐時再開,之前不許偷看!父母坐好以後,你在餐桌上打開它,然後用力吸氣……到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我保證。”
拿在手中搖晃兩下,彬奇的注意力又回到折紙上。弗邁爾沒多言語,他剛做了件不太稱心、卻十分必要的事,目標明確,過程最好忽略不計。將問題留給明天,他說服自己加入男孩的角色扮演,讓所有折紙小人們幹燥地起舞。
當天夜裏,老裁縫做了特別清晰的夢。
感化院比印象中還要陰沉,壁紙半已泛黃,少年弗邁爾正齊步走: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長和寬都是五步。自從負債的雙親杳無音信,作為變相的抵押品,他居住的房間便落了鎖。每天五分鍾,從食堂和臥房間往返,窗外一片綠蔭地成為外部世界與他唯一的交集。三年光陰,手頭的紙張被剪裁折疊,化成數不清的鮮活形象,哪怕僅有五分鍾,渴切雙眼也能捕捉到一隻甲蟲的身姿。
獨自囚禁會摧垮許多人,偏偏不包含這一個。對自身頑強的生命力感到費解,少年弗邁爾時常幻想、除了報複心切的債主們,還有更奇特的力量俯瞰著他,觀察被壓迫的小蟲掙紮求生。直等到院牆坍塌,他成了野蠻機製最後一批受害者,親人相認,哭喊聲異常聒噪,度過大半青春期的弗邁爾顯得十足鎮定。原來,窗外綠地隻是塊皺巴巴的破草坪。基本在那一刻,他對自身或他人的痛楚失去了概念。
--崇拜我,給你世界。就算付出人性,你也願意嗎?
若幹年後,俯瞰他的力量如約而至。弗邁爾禁不住荒唐的感覺,心裏說:人不愛我,要人性做什麼?
夢做到此處,他起身去一趟廁所,發現手紙用完了。
******
四十八小時,彬奇一家再無聲息。日子跟往常一樣,疊紙花,殺殺人,謹守本分,合法經營。兩天一過,弗邁爾背上個大口袋,夜半造訪老主顧,不打招呼就進了屋。因為熟門熟路,他直奔二樓浴室。果然,一家三口都泡在洗澡盆裏。
嘴唇青紫,渾身浮腫,皮膚泛著嚴重黃疸,看來剛斷氣不久。弗邁爾檢查一番,發現情況再理想不過--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洋蔥味,極小的孢子顆粒在血液循環係統內不斷增殖,剝離紅細胞所含的鐵元素,依照設定好的規程精確執行任務。弗邁爾將三具屍首抬到樓下安頓,從口袋裏取出解剖刀、老虎鉗、肋骨剪、丁頭錘……外加各類小裝置,兩摞牛皮紙。有工具相助,改造環境、處理人體隻用去大半夜時間。晨曦來臨以前,整棟房屋變成一座特殊溫室:
金屬碎屑作土壤,地表刻滿導液槽,風箱連著軟管,空中繩網密布……電堆產生的火花閃爍不已,深暗光線下隻聞陣陣水滴聲。三株“植被”纏滿裸線,孤零零的脊椎與頭顱在苗圃的溝壑間無風而動。導電通氣,緊閉的雙眼漸次睜開,迎接嶄新生命的第一個黎明。
疲憊且欣慰,弗邁爾微笑著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望著心血結晶,老裁忽然縫意識到,園藝跟折紙相似、也是門好手藝。他慢慢定下決心,要引進良種,栽培嫁接,盡快培植出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這樣一來,彬奇就有了姐妹兄弟、鄰裏親朋,大好生活在前頭等著他呢!
反正,每個男孩都該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