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門(下)(1 / 3)

透過六角形格子窗,昏黃夕曬為房間四壁鍍了金,銅鏡折射一地光暈,細看是些層次分明的弧,正隨小丘後的落日逐漸熄滅。年輕婦人窩在搖椅中,一麵為嬰孩哺乳,一麵哼哼不成調的歌。小東西很安靜,母親關切地輕拍著他,歌聲也斷斷續續,光潔**和栗色長發在日暮的間歇閃著光。“一上來,事情再尋常不過。”

聲音從容地解說著,“創傷有愈合的跡象,雖然命運多舛,孩子依舊使情況安頓下來。她心裏想,小家夥的眼睛是深黑色,跟黎明的色調僅隔一線,終於到了向前看的時候,自己也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費勁地把目光從一對母子身上移開,換作幾年前,傑羅姆至少會為這一幕流下些眼淚,如今隻覺精疲力竭,脖頸僵硬地轉向另一邊。

“你究竟是誰。我說,你究竟是誰?”

窗邊的女人彎一彎嘴角,鬥轉星移,眨眼到了夜半時分,澄明月色極其罕有,連金屬環形山投下的影子都依稀可辨。傑羅姆打量著那人——鼻梁挺直,顴骨豐隆,輪廓清晰如斧鑿——這張臉出現過一萬次,地點和時間卻一片模糊,“我記得你。”他緊抿著嘴唇搜索枯腸。

女人踱步到搖椅跟前,伸手撩撥小男孩的額發,“你記事早,這沒錯。把我當成兒時見過麵的姑媽吧,咱們談點陳年舊事。”話音平和,隱含異樣的情愫,身上的氣味也極其熟悉,很難對她產生敵意。“兩歲前你都很省心,隨便放哪也能出神半天,晾衣服時坐在藤條籃子中間,文靜得像個小女生。時間合宜我總要逗逗你,那會兒你能聽見風說話的聲音,所以我常在你耳邊唱歌……生養你的女人是個年輕的占卜者、未來侍奉‘大地之母’的女先知。有天清晨整個族群遭到洗劫,她被迫委身於一名強盜,不久便生下了你……懂得傾聽風聲是她對你的遺傳,可惜戰爭有戰爭的邏輯,叢林法則主宰這一切。”

傑羅姆凝視哺乳的女人。這是多久以前?看模樣自己還未滿周歲,日子似乎一派祥和。陌生人像聽見他的心思,話鋒一轉道:“男孩很可愛,隻是有點過於安靜了,母親忍不住對自己說、他簡直像個天生的守墓人!一晃多年過去,小家夥的特殊屬性變得愈加明顯——概率對他產生了偏斜,身邊人總麵臨或多或少的小麻煩,仿佛他投射出某種‘困頓的光環’,把四周變成了沼澤地。其實隻要用心觀察,這類人並不罕見,既然存在一帆風順的幸運兒,為什麼沒有屢遭困境的反例呢?就因為世上苦難並不稀缺,倒黴那種人被不幸事件所掩蓋,自動流入排水溝而受到忽視。人們習慣於向上看,倒黴蛋缺少利用價值,況且他們的壽命普遍不長,遭冷遇再合理不過。”

“感謝你的解釋,直接講‘災星’就好了。”

“你比‘災星’複雜得多。”話音剛落,周圍掀起陣陣狂瀾,衝垮了童年的安閑景致、卷著碎片瞬息遠去;此刻兩人站在無邊際的湍急河麵,腳下是激流的世界,無數活物載沉載浮,迸發出嘈雜喊聲來。“我左邊那些正乘著順流,遊得又遠又快。”水天交接處,陌生女人雙臂微分,眼光閃閃道,“右邊那些被逆流裹挾,因此舉步維艱……中間大多數則起起伏伏,順逆無定數,命運受‘或然率’的擺布。”

傑羅姆暈眩到左右搖晃,雙目充血,心跳加速,注視焦點卻片刻不離咆哮的洪水。對方輕易蓋過喧囂,凝聚聲線道,“縱然身處逆境,朝更好的‘河段’移動並非不可實現,付出代價,獲取報償,至少還有脫困的機會。可有些人,他們生在激流交彙的漩渦中,四周看不見逃脫的途徑,這些……先天的棄兒,大部分早早夭折,少數活到成年也過著悲慘的生活。他們頭上的確有天空,但概率的重壓令人不敢仰視,希望一一破滅,隻得渾噩度日。”

“有這麼一個人,”對方輕柔地總結道,“生在血泊中,是暴力征伐的產物,憎恨體製又被體製同化,目睹不可想象的黑暗,與惡夢般的現實搏鬥,時刻麵臨背叛與欺騙,心懷愧疚卻身不由主,夜晚飽受幻象的折磨……即便鐵石心腸,此時也該陷入瘋狂難以自拔。奇怪的是,他偏偏頑強得要命,拒絕被黑暗支配,膽敢逆潮流而動,在漩渦中向上跋涉,借著殘骸重建破碎的生活。一遍一遍,這人太倔了,就是不懂放棄,終有一天,還真被他瞅準機會爬了上來——瞬間天高海闊,水平線觸手可及,自己身處寬闊的逆流中。逆流和漩渦相比不值一提,他決定繼續前進,看究竟能走到什麼地方。由於訓練有素,尋常浪頭根本撼動不了他,大部分活物對這人十分驚懼;一些屬性獨特的個體被他散發的專注所吸引,飛蛾般圍過來取暖,伴他涉水前行,掀起越來越強的波瀾。現在到了關鍵時刻:這人需要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