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下)(1 / 2)

疲勞得渾身脫節,每秒鍾都像在顛簸船艙中度過,虛弱感潮水般晃蕩著,造成層次分明的痛苦。接二連三的夢魘中、自己變成一枚凍脆的生雞蛋,被捏在兩手之間來回拋接,隨時可能粉身碎骨。

附近響起微弱人聲,聽著卻如同亂糟糟打鼓,眼瞼沉得不像話,興許被掛上一對啞鈴吧?不知多久過去,眼前總算見到一線光明。

“……你們怎麼搞的?我當水兵那會兒,跟五百個浪頭奮戰一天也沒到這地步!拉傷拉傷拉傷!跟你說過多少遍……”白罩袍晃得眼疼,聲音很不耐煩,恍惚中出現過許多次,興許是個醫生?“好吧,”白影攤著手,妥協地說,“應當死不了,年輕人吃點苦頭總能挺過來。”

搬動椅子的雜音傳來,對麵坐下個蝙蝠似的黑影,白罩袍猛扣耳窩,提醒對方小心輕放。“……似乎醒了”黑色跟白色交換意見,黑色那人摘下便帽,轉過臉來不做聲等著。又是好一會兒工夫,紗布貼近眼角擦拭浸潤,輪廓深淺最終固定下來,勉強能分辨五官輪廓。

單調背景下,傑羅姆·森特臉上就寫著“焦頭爛額”這個詞。嘴唇蠕動一下,他露出疲倦的笑,“有人在家嗎?”伸手衝床沿敲敲,不知怎麼顯得很遲疑。“你還記得,前天傍晚發生的任何事情吧?”一句話聲調拐好幾個彎,他自己也不滿意,很快換一種語氣。“別著急,一切都在恢複中。遲早能記起來。”篤定點頭,卻沒什麼說服力。

自己的聲音仿佛剛解凍的爬蟲類嘶鳴,不耐煩醫生遮住大半視野,給探視者翻譯著,“我不知道……他說‘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耳朵跟鬢角不情願地閃開,森特先生低聲答道:“是。許多事。”

許多事。心裏重複著,傑羅姆大略對病人講講,當然略過那些過分刺激、尚無定論和暫且不好開口的內容。所以他實際上隻能說,“你跑了不少路,稍有點過勞,用不了兩周又會活蹦亂跳啦。”

時機不對,關鍵問題現在還不合時宜。想明白這點,他自問自答幾句,留下無關痛癢的祝願,就起身到隔壁探望另一位病患。死靈師奧森顯得相當平靜,耳塞醫生正給他采集血樣。一見傑羅姆,醫生馬上說:“萬事大吉,長官。照你的吩咐,我們充分尊重病患的意願,敞開供應致幻劑……現在成了模範病人,安靜得像個小女孩。”在奧森麵前搖動左手,醫生笑嗬嗬地說,“視而不見,太理想了!我不會問藥丸從哪來,沒發現什麼副作用,藥量剛剛好。跟病人談談嗎?”

“你還好吧?”嚐試同奧森散開的眼神對對焦,傑羅姆發現效果微弱,隻好再次滿足於自言自語,“感謝你的協助,對我們幫助很大。我能做的也就這樣……總之,少吃點沒壞處。”講完推門出去,草草完成了今天的探視。看一眼樓梯口新刷的白色箭頭……樓上特別看護區還躺著不少人,重傷員個個慘不忍睹,半天時間都耗在醫院了。

來不及回自己家,傑羅姆直接到新地方找弗格森。辦公地點設在湖區最外側一根橋墩下,“林業辦事處”的牌子一動沒動,他們這夥人匆匆搬入,有了固定的棲身之所。兩層樓外加倉庫,外觀已相當破敗,本來管著分配植樹份額、給護林員保養裝備,撐門麵的官員還是老麵孔,內裏卻變成緊張兮兮的指揮所。地方清淨,交通便利又不引人注目,辦公麵積能滿足需求,由於位置難找隻好因陋就簡。

屋裏還殘留一股黴味,裝修加固悄沒聲息,走來走去的施工人員打通牆麵改造庫房,一天就架好新頂棚,把不必要的窗口牢牢封死。本來不喜歡引人注目,森特先生照例跟熟人點頭,得到的回應卻頗費思量。投來的目光比平時多出一倍,自己手下神情都挺不自然,別人也就可想而知,總有古怪聲音在周身圍繞,背後指點小聲議論,總之令人不快。讀心者三五一堆,毫不避諱地盯著自己,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自他身邊走過不少人低頭裝沒看見,心裏不禁暗暗奇怪。

“現在的編製不夠合理,給新人多留點地方,訓練周期還嫌太長,再多縮短一半……”進辦公室一看,桌上堆滿文件,弗格森正向五組組長發號施令。見他進來,把手頭工作放在一邊,衝旁人做個“清場”的手勢。轉眼隻剩他倆,弗格森開門見山道,“休息幾天怎麼樣?”

“怎麼個意思?”傑羅姆不客氣地問。“麻煩你有話直說。”

“直接命令,”把兩張紙推到他麵前,趁他閱讀的空當,弗格森果然直言不諱,“有人瞧你不順眼,向上遞了密告,說你公私不分,粗暴對待下屬,行事不計後果,拿組員性命冒險,不勝任指揮職能——反正,把能想到的詞都用上了。前天的事我還沒完全厘清,書麵命令已經到了。你就好,有機會出去散散心,我好幾天沒睡安穩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