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人頻頻舉杯,暢談快意。那年長者和白麵長須之人,或歌或詩,固然是意興豪發。可是,從其不經意的言談之中,卻也市場可以聽出心中頗有不平之處。而那富貴之人,雖然寡於言語,可是當那兩人言談中每有出格之處時,他也總是能及時出言,將二人的談興引至他處,使之不會因一時快意而口出悖語。或是調笑,或是穿插,總之雖多為插科打諢,市井俗語,卻能使人不覺其煩,反是頻頻有妙語如珠。
到得後來,那兩人顯然也是察覺。那年長者不禁噫然長歎:“青蓮,枉你我二人自命不凡,一向以清高自許。而袁老弟雖然身在商賈,語出多為粗俗。可是,這三人之中,卻隻有他才真正當得高才之士。你我二人終究隻是一俗物而已,那及得袁老弟揮灑自如來得暢快寫意。”
那叫做青蓮的男子聽了,也是哈哈大笑出聲附和。若是換了別人,得兩人如此讚譽,必定會惶然自謙一番,可那袁姓男子卻隻淡淡一笑,坦然受之。如此一來,更顯其不俗之處來。
三人在這裏高談闊論,若是換了別處,必遭來無數白眼。可是,在這淩虛煙波樓中,現在這樓裏,人雖然多,卻對他們的言行根本就是充耳不聞,反都是自行其是,就當他們不存在一般。而事實上,這樣的事,在這裏,簡直就是再平常不過。幾個文人在一起,不幹這些事還能做什麼?他們自己都這副模樣,那還有閑心去理會他人。換句話說,能坐在這裏的人,幾乎都是自命不凡之輩,而且也都是見多識廣,比他們更為狂悖都見過了,那還會在乎這三人的舉止?
三人在這廂自得其樂,把一場本應是充滿離愁別緒的離別酒,倒也吃出了幾分灑脫不羈的味道出來。可是,不經意的言談中,倒也露出了稍許心中不平之處。
就在三人因某事再次舉杯共飲之時,隻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卻能真真切切的傳入三人的耳中,三人不由一愣,齊齊停杯細聽。
“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翔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鍾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淩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溝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而相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嚐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那三人乍聽到這首似詩非詩,似歌非歌,似文非文的四不像之後,開頭幾句倒也每有什麼出奇之處,可是越聽下去,心中的驚訝越盛。到得後來,三人渾然忘記受傷還舉著酒杯,一杯酒更未飲下。直到整首吟完,三人才是齊齊一震,互望一眼,皆看出對方一臉驚訝色。
“好,好文章,好辭句!”那年長者首先反應過來,一口幹盡杯中之酒,拊掌大歎。“萬萬想不到,孟某臨去之際,還能得償此文,老天待我也端得不薄。”
說完,又自斟自飲一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年長者折出這兩句來,在口中喃喃低誦。不禁回想自己一身境遇,於句中所言何其相似。特別是最後兩句,更是將他心中之誌一表無遺。想到後來,眼角處竟是隱現淚光。
而那叫做青蓮的男子反應同樣如出一轍,口中喃喃,“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短短四句,竟是把這庭湖之景寫了個淋漓盡致。而細細想來,四句之意更是色彩繽紛,活潑可親。他一向便自負運句瑰麗,可是把自己一身所寫詩句和這幾句一比,無不暗然失色。當下,不禁頹然搖頭,自己一向自負的東西,在別人麵前居然是如此不堪。喝了一杯悶酒,眼中竟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