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山雨欲來風滿樓(二)(2 / 3)

岩鬆八彌的刀,很快!如離弦之箭!甚至比離弦之箭更快!但不知為什麼,那一刀距離新六郎的喉嚨還有一寸三分的時候,新六郎手裏的破爛鐵劍,已先抵達岩鬆八彌的喉嚨!

岩鬆八彌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剛才還在轟然喝彩的今川家士兵,早已鴉雀無聲,呆若木雞。

新六郎凝視著岩鬆八彌的獨眼,沒有絲毫表情,悠悠道:“我,不殺你!你的大限,還未來臨!”岩鬆八彌另外一隻瞎了的眼睛之上,銘刻著一道無法泯滅的疤痕。

岩鬆八彌瞎眼的傷痕,新六朗心靈的痛苦。

岩鬆八彌沉默良久,眼神露出一絲灰敗黯淡的色彩,緩緩道:“你的武藝確實不錯。弟兄們,就把那女人還給元康殿下吧。”他的眼睛,氤氳著淒傷痛苦之色。

但岩鬆八彌眸子裏的傷痛神色,卻又遠不如新六郎眼神憂鬱之甚。

鬆平元康籲了一口氣,扭頭看了看那女人,挾持著她的今川家士兵已經悄然散去。她慵懶而又疲憊地倚在城牆上,失去了動彈的氣力。時值初晨,霞光散逸,旭日東掛,揮灑在其美麗動人的臉龐上,元康也不禁心中一動。怪不得……鬆平元康暗歎,向她走去,伸出虛空的手,柔聲道:“跟我走吧。”

岩鬆八彌冷哼一聲道:“料不到平日謙和可親的元康殿下,也是一個好色之徒!別忘了你在今川家是什麼身份!好自為之吧!”他怒視新六郎一眼後,悻悻離開。

那個女人像觸電般甩開元康的手,厲聲道:“別碰我!”

鬆平元康怔了怔,心道,這個女人也太不可理喻了吧,我冒著得罪今川義元的危險營救她,她居然以怨報德……他強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沒有惡意……”

她仿似不聞元康的叫喚,隻是失魂落魄般攀上城頭,憑虛禦風,猶如羽化飛升的仙子。她單薄的嬌軀掙紮在凜冽的風中,搖搖欲墜。但聽得其喃喃自語道:“我永遠屬於信長大殿,我願意為大殿犧牲自己……”夢囈耶?清醒耶?

鬆平元康吃了一驚,急道:“別做傻事!”

一言未盡,她已縱身向外一躍,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向城下撲去。

元康發瘋似的撲了過去,卻哪裏來得及?一陣唏噓和驚呼聲中,那隻折了翅膀的飛鳥,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以華麗的方式涅槃,落下十餘丈高的城牆。

初升的朝陽,是如斯的燦爛。

曆史背後,從來總有美人痛。

沒有人留意到,新六郎那漸行漸遠,慢慢縮小的孤單背影。身後,仍帶著餘暉。

和室裏沒有什麼別的東西,隻有血!

連皎潔如水的月光沐浴進來的時候,都蛻變成了某種可怕陰森的凶兆光線!

寒冷的月光照射進來的時候,少年已跪在那裏,跪在鬆平廣忠的屍體前,跪在可怖的血泊中!

冰冷的光線,照亮了他慘白的臉龐,如花崗石般冷漠倔強的臉龐。他仿佛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隻關心眼前那具屍體!那是他的圖騰,那是他的神祗!

他跪在那裏,仿佛跪了很久很久,如同一匹孤獨的狼!他攫出了血的右手,按到刀柄上,劇烈痛苦地顫抖!黑色的刀柄,蒼白的右手!

他眸子浮動著怨毒,嘴唇蠕動不休,並不是在喃喃地自求多福,而是在發誓!

這個誓言,將持續到世界的盡頭,將持續到天涯海角,將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刹那!

一個老人,一動不動地佇立門後,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就陪著少年呆在這個血室,而且一直可以佇立到亙古之後,佇立到一切都毀滅的時候!

淒慘的月色,也照亮了老人滿是皺紋的滄桑臉龐。老人臉上的輪廓,仿佛是被仇人的屠刀,一下一下地雕刻而成的!滴著血!

月色慘白,洪荒死寂。

老人忽地走到少年的麵前,走到鬆平廣忠屍首之前,走到月色沐浴的地方。

那屍體,就是少年虔誠膜拜的神祗?少年額上青筋已暴露,握出了血的雙手不住顫抖,他在詛咒!

少年的腰帶上有刀,刀柄漆黑,右手蒼白。

“鏘!”老人突然抽刀,橫刀於胸!刀,飽飲著如斯淒慘的月光!

鬆平廣忠的屍體,依舊木然,死灰色的臉頰,帶著滿足的微笑。

老人忽然提起了廣忠的屍體,瞪著少年,厲聲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少年沒有說話,他的手,握緊,嘴唇,咬出了鮮血。

“這是死屍,你主公的死屍!”

老人的聲音沙啞,尖銳,淒厲,猶如黑夜中惡鬼的哀號:“隻有一隻眼睛的人,殺死了你的主公!他隻有一隻眼睛!”少年的頭垂得更低了。

老人走過去,捧著寒光閃耀的刀,凝視著少年:“你要記住,從今以後,你隻為複仇而生存,你是追命的魔鬼!無論你如何不擇手段,無論你如何卑鄙無恥,都是正確的,都是應該的,用不著慚愧!”聲音中充斥著一種病態的無情,仿佛少年自從來臨到這個亂世,唯一的使命,就是複仇,追殺那個隻有一隻眼睛的仇人!老人仰望如血的孤月,喃喃道:“武道的最高境界,就是死亡!濃縮成一句話,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為了我鬆平家的血海深仇,為了我鬆平家他日的東山再起,也為了你自己!”

老人突又揮刀,一刀插入少年身前的木板上,狂喝道:“快去!用這柄刀,將那個隻有一隻眼睛的男人的頭顱,割下來!去守護你的主人,鬆平竹千代!否則,你就是天地不容,不配充當武士,不配再恬顏殘喘!”凜冽的風。

少年慢慢地走了出去,脊梁,挺得很直很直!猶如荒野中的餓狼!孤單的背影,漸漸與無窮無盡的黑暗溶為一體!

蒼白的右手,黑色的刀柄!

蒼穹,已覆蓋大地。

然後周遭在一瞬間漆黑了下去,新六郎陷入了永遠的黑色夢魘。

複仇,成為了他存在的唯一意義。

五月十七日,8:30PM。

此時,距離桶狹間之戰,還有一天又十八個時辰。

天上繁星明月的光芒已然黯淡,揮刀斬不斷的流水停止了嗚咽,殺戮的時代卻仍然要繼續。現在我必須冷靜,必須冷靜下來。因為我剛剛殺完人,也即將去殺人。

我不喜歡殺人,但命運催促我去撿起那柄破劍。

每當我的劍,一次又一次貫穿別人的胸膛,平手政秀,齋藤義龍,織田信行,本森……當他們的鮮血順著劍刃汩汩而下的時候,我不能感受到令人血脈賁張的快感,我隻感到心底越來越空虛,越來越痛苦。

但最痛苦的是,無論多強烈,多巨大的痛苦,我都要默默承受。

殺了人以後,例如昨夜,我殺死本森以後,就自己一個人逃到孤獨的天守閣,偷偷地躲在某個被人遺忘的黑暗角落,流著眼淚,不停嘔吐到天明。淚,流盡了,嘔吐,也已完結,就隻有流血,繼續流血了。

在別人眼中,我是織田信長,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在歸蝶的眼中,在我的眼中,我隻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普通大學生,充滿弱點和瑕疵。

為了繼續麻痹自己,我隻能夠酗酒,縱欲,爛醉之後,就是我與某個最好看,最懂得迎合的女人同床共寢的時刻。一切一切,隻為了贖罪,隻為了忘卻自己殺人的罪孽。即使有些東西,你無法忘卻,正如雙手上的血腥,無法清洗幹淨一樣。

所以我不得不繼續找最好的酒,不得不繼續找最漂亮的女人。

月上中天的時候,我就躺在青石上。我喜歡孤獨,甚至沒有理會到迷霧漸漸彌漫住明月,黑暗徹底降臨。

似真似幻的迷霧漸漸遮掩了半空,花間的蝴蝶隨著那一縷縷的清風飄忽不定,誰也不知它要飄到哪裏去,什麼時候才會歇息,停止飄泊。腦海中又浮現她的音容笑貌。

我無限疲憊地站立起來,又無限疲憊地朝著天守閣走去。

紛紛揚揚的櫻花樹旁邊,天守閣內一盞枯黃的油燈,映照著慘白的窗紙。裏麵人影憧憧,偶爾會傳來零星的淫蕩笑聲。是女人的笑聲。

歡樂,也隨著黑夜漸漸遠去,漸漸消逝。是末日來臨前的最後狂歡嗎?夢裏不知身是客的可憐人啊,一晌貪歡。

我拖著疲憊的腳步,佇立門後,靜靜地瞧著天守閣內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