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日,8:30AM。
此時,距離桶狹間之戰,還有兩天又六個時辰。
丸根城。
鬆平元康負手走過營帳,剛剛攻下這尾張國的第一座堡壘,到處殘存著血腥和焦臭。營帳一帶雖可說是“出淤泥而不染”,但人肉燒焦的味道還是中人作嘔。鬆平元康在頹壁瓦礫漫步中,時不時的,斷牆塌房中會露出一隻斷手。
織田軍真是不堪一擊啊!丸根城如斯容易就陷落了……鬆平元康厭惡地踢開一條斷腿,心下惆悵,暗道,我曾經的吉法師哥哥啊!你究竟是蓄意而為之,仰或是真的兵敗如山倒呢?
營帳此刻空蕩蕩的,大概那些今川家的士兵,都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奸淫擄掠了吧……鬆平元康仰望著空曠悲涼的長空,心境也同樣空曠悲涼。
自打這場戰爭一開始,鬆平元康就對如斯殺戮感到疲倦。
是自己隱忍不發,逆來順受的天性作祟嗎?
鬆平元康無奈地搖搖頭。
人,最難看透的,就是自己。
鬆平元康又漫無目的地夢遊,不多久,便聽得前麵一陣喧嘩,響起一把響亮而狠毒的聲音:“你叫吧!叫吧!叫得再大聲,也沒有人能救你的了!”言語中滿含淫褻猥瑣的味道。
是岩鬆八彌的聲音!他們正在城頭!鬆平元康心底一緊,意識到又有殘忍的悲劇發生了!不知為何,他居然有強烈的願望,想去瞧個究竟!是未曾泯滅的良知驅使自己吧!
拾級而上,石階上還沒幹枯的人血讓元康腳下打滑,好幾次差點仆倒,但他沒有理會!他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岩鬆八彌所在的城頭!元康已暗下決心,無論是否會得罪今川家的人,他都要設法營救受害者!
初升旭日的光芒,靜靜地揮灑在鬆平元康的脊背。
他殺上城頭的時候,岩鬆八彌正在用手扯住一個女人的頭發,如貓捉老鼠那般,肆意玩弄。那女人拚命掙紮,卻無力回天……
鬆平元康喘著粗氣,招手道:“岩鬆大人,請……請停手……”
岩鬆八彌斜眼瞥見元康,粗豪的臉上立時浮現嘲弄的神色,輕蔑地道:“哦?原來是元康殿下啊……怎麼?殿下居然也對這種殘花敗柳有興趣?嘿嘿……殿下還是嫩了點,別那麼猴急嘛!放心!待我們兄弟享用完以後,一定雙手奉送給殿下您玩玩!”
鬆平元康回手撫胸,按捺住喘息,淡然道:“實在失禮了,岩鬆大人。她是我的女人,還請您高抬貴手。”
“元康殿下的女人?”岩鬆八彌仍然提著女人的頭發,頗帶譏諷地對他那幫手下道:“哈哈哈!料不到平日畏縮懦弱的元康殿下,竟然也是個風流情種!看來失禮的是咱們兄弟才對!”說到這裏,他總算鬆開了手,冷笑道:“既然她是殿下您的女人,咱們兄弟又豈敢把玩?就算我們倒黴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周遭今川家的士兵也附和著,半空回蕩著肆無忌憚的狂笑。
鬆平元康鬆了一口氣,雖然他在今川家地位低微,而且岩鬆八彌素來看不起他這個寄人籬下的質子……但一點麵子,岩鬆八彌總該給元康的。
思緒滯於此,鬆平元康走了過去,對那個女人溫言道:“你不要緊吧?”
她昂然傲立,用五指稍微梳理了一下頭發,朗聲道:“滾開!我不是你的什麼女人!我隻屬於織田信長!我隻為信長大殿而死!”
元康一驚,暗道,她發了瘋嗎?難道她不要活了麼?正要為她圓場,殊不料岩鬆八彌森然可怖的聲音已插了進來:“信長大殿?嘿嘿……鬆平元康,看來織田信長是你的情敵哩!”他的冷笑聲中浮動著殺機,連“元康殿下”的稱謂也換成了不敬的“鬆平元康”。
鬆平元康正待辯解,女人高亢響亮的聲音又插了進來:“信長大殿說過,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寧戰死,不投降!大殿寶訓,字字珠璣!”
鬆平元康一巴掌重重地扇了過去,裝出憤怒的樣子,喝道:“賤人,你瘋了嗎?”忽地岩鬆八彌陰惻惻地打斷他道:“得了吧,元康殿下,別裝模作樣了。這女人我們要定了,你另覓一個吧!”
那個女人用手摸著腫紅了半邊的臉頰,眼角滾動著淚光,一副堅貞不屈的凜然樣子,兀自冷聲道:“要殺要剮,悉隨尊便!能為信長大殿而死,是我等的驕傲!”
岩鬆八彌右手按到刀柄上,冷冷說道:“鬆平元康,我已給足你麵子了。你若再不知好歹,休怪我不客氣。”
“我家主公的大名,豈是爾等下臣叫得的?”這聲音是那麼冷漠,無情,令人顫栗。這聲音是那麼飄忽,茫然,不可捉摸,卻又是那麼犀利,尖銳,震撼人心。
世上也沒有一個人聽見這聲音能不震撼的。
大地長空,似乎也因這一句冰冷的聲音而充滿殺機,充滿寒意。漫天霞光,也似乎因為這句話失卻顏色。
高傲的女人的嬌軀有如秋葉般顫抖起來。
接著所有人立刻看到了迎麵走來的那孤獨的身影!那自漫天霞光下,孤獨走來的背影!
他走得很慢,卻絕不畏縮!他麵無表情,沒有一絲懼怕之意!他所到之處,仿佛都凝結了一層寒冰!他的渾身上下,似乎彌漫著冷漠的氣息!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似要永遠挺直的脊梁!他的身體,仿佛是經過千錘百煉而成的!烈火焚燒,疾風席卷,寒冰凍結,饑餓,疾病等等,都不能使他屈服!
少年身上似乎彌漫著與生俱來的懾人魔力,不可抗拒的魔力,他似乎永遠不屈不撓,令人窒息恐懼!鬆平元康臉露愕然之色,詫異道:“新……新六郎,你怎麼,怎麼來了?”
“獨眼八”岩鬆八彌僅存的一隻眼睛冷冷地瞥著新六郎,陰森森地道:“鬆平元康,你的手下似乎想要跟我決鬥哩!”
騎虎難下。
鬆平元康麵有難色,頭皮發麻道:“岩鬆大人,新六郎他並不是這意思……他……”言語未了,新六郎忽然道:“不錯!我就要與這獨眼鬼決鬥!”他的話,簡單,卻有力。
說話之時,新六郎一直狠狠地瞪著岩鬆八彌的獨眼,仿佛與那僅存的一隻眼睛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鬆平元康身軀劇震。
殊不料岩鬆八彌不怒發笑,猙獰著臉孔說:“鬆平元康,麵子,我已經給你了。現在我再不與你那手下決鬥,那幫弟兄隻道我是怕了你們……我以後哪還能在軍中立足?弟兄們,暫且退避三舍,待會刀劍無眼,休得傷了自己人。”
如果周遭的殺氣,可以化作烈火的話,恐怕城頭早已被焚燒得灰飛煙滅。
“扔給那個不要命的小子一柄劍!瞧他那副嫩樣,像個娘們!”
鬆平元康忙不迭勸阻道:“岩鬆大人,你莫要與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般見識……”他悠悠的聲音早被今川家士兵的哄笑聲掩蓋,天愁地慘。
“不是我要與那小子一般見識,而是你那個好手下要與我一般見識……”岩鬆八彌僅存的那隻深邃的眼睛浮動著殘忍之神色:“好一個鬆平元康!當年你的老子鬆平廣忠如同喪家之犬,向我家主公搖尾乞憐,才保住一條賤命……現在老子一命嗚呼,你這個仰人鼻息的質子竟然忘恩負義,肆意縱容手下挑釁自己的大恩人?”
在今川家士兵肆無忌憚的狂笑聲中,城頭上早已空出一塊地方。而她,則被人挾持著,鄙夷地冷觀著鬧劇……鬆平元康兀自瀟灑悠閑,仿佛當那汙言穢語是耳邊風,隻是淡然自若地道:“岩鬆大人……”
岩鬆八彌暴喝道:“少廢話!別再婆婆媽媽的!小子,你準備好受死了嗎?”
新六郎由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隻是站在那裏,太安靜,太冷漠,仿佛已與這大地旭日溶為一體!他那犀利的視線,永遠停留在岩鬆八彌僅存的一隻眼上!
鬆平元康長歎一聲。
漫天晨光,驀地悲風卷起一片凋零的落葉。
悲風蕭索,落葉遍地,莫非是被這兩個人的殺氣所催促的?
天地之間,充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淡淡的悲傷。
兩個人的刀刃,也還握在手中,兩個人的手指,雖然也沒有動。但,鬆平元康卻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最後一片落葉飄零的時候,刀已出手!
岩鬆八彌的刀。
嗜血的刀,化作點點寒芒,射向新六郎瘦弱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