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跳動的燭光映照下,我看見了一堆人,當然是女人。一堆赤裸的女人,全身上下一絲遮掩都沒有。當然也不是醜女人。無論天上地下,都找不到如斯好看的醜女人出來。隻有晶瑩的美玉,那些女人渾身上下的皮膚都光滑無瑕如美玉。
她們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們。接著我立刻感受到了她們豐滿結實的乳房,感受到了她們完美胴體的溫度,感受到了她們銀鈴般悅耳的嬌笑。一堆赤裸的美女,就依偎在你的懷抱裏,在你的耳畔吹氣如蘭。那些雪白精美的纖纖素手,就如毒蛇一般,纏繞著你的頸項,撫摸著你的胸膛。這本來是多麼愜意的享受,多麼痛快的滋味。
“主公,您終於來了……我們等了您大半夜哩……”她們沒有羞恥,她們不懂得什麼叫尊嚴,她們不懂出賣為何物,她們在肆意揮霍著自己的青春。我冷冷地瞟著那一堆誘人雪白的肉體,皺起了眉頭。
如果是平時,我肯定會立刻從女人堆中隨便揪出一個,按倒在地上就地正法……但不知為何,今夜,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厭倦,和惡心,所以我隻想懶洋洋地吐出一個字。
“滾!”
不是因為她們太美麗,也不是因為她們的腰肢太纖細,更不是因為她們的乳房太豐滿。而是因為我瞧見了兩個討厭的身影,兩個無法回避的身影。
柴田勝家。林秀貞。
他們無奈地佇立門後,平靜而又焦躁地欣賞著天守閣內的香豔一切。
女人們嬉笑驚叫著,攫起了透明的衣衫,貓一樣竄了出去。
天守閣內,仍然彌漫著終年不散的濃烈香味,令男人醉心沉迷的女人香味。
天守閣內沒有女人,卻還有酒,可以麻痹自己的毒物之一。我緩緩地躺下,把酒爵高舉過頂,濁酒慢慢地自酒爵流淌出,一半蔓延到我的胸膛,一半滴落在我的嘴唇。
甘甜的美酒經過我的嘴唇滑下喉嚨,流入胸膛,與胸膛外的酒凝結成一層薄薄的冰,把我全身都凍結住。
我忽然有種心寒的感覺。
我本知道,決戰前夕,是應該滴酒不沾的,維持著絕對的清醒。
但這一次,卻不同。我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去殺那個人,也不想去,因為那個人的不祥背影,非常高大,高大得讓我窒息,仰望。
高大得可以將我吞噬。
我喝下第九杯酒的時候,忽然睜開了惺忪蒙朧的醉眼,含糊道:“你們來了?”衣帶漸寬,杯盤狼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和室內彌漫不散的女人香味仍刺激著林佐渡秀貞的嗅覺,他皺起了眉頭,神色尷尬。“主公春秋鼎盛,喝多了酒,整天廝混於女人堆中,於貴體違和。”他應該曉得,他不懂得審時度勢,所以來得不是時候。
流星劃過夜空的時候,我就在以四十五度角仰望蒼穹,一言不發,沉默是金。
良久,林秀貞似乎忍受不了如斯令人窒息的尷尬沉默,率先發言:“今川義元帶甲四萬,屯兵上洛,昨修書一封至此,欲邀主公會獵於尾張。其不善相吞之意,昭然若揭……主公尊意若何?”寒鴉呼嘯而過。
“林佐渡,那你的尊意,又是若何啊?”耳畔猛地崛起柴田勝家剛強不屈的暴喝。動人心魄的雄壯聲音中,蘊涵著無窮無盡的嘲諷挖苦,和敵視鄙夷。
我冷眼旁觀。
仿佛有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把我隔絕在他們二人的鬥爭之外。
林秀貞漲紅了臉,口沫橫飛:“今川義元擁數萬之眾,借勤王之名,以揮師西進,拒之不順。我家自忖比之如何?若妄動刀兵,無異於負薪救火!”柴田勝家打斷他,咄咄逼人:“然則以公之見,欲屈膝投降,苟延殘喘否?”
林秀貞急躁之極,連說話也有點口吃了:“主,主公不必多疑,如不納降,則生靈……生靈塗炭,尾張八,八郡不保矣!”他大義凜然,拱手於胸,一副忠烈之臣的模樣。
柴田勝家窮追猛打,森然嘲道:“今川義元收蟻聚之兵,劫烏合之眾,雖百萬又何所懼哉!林佐渡!爾等貪生怕死,真乃全軀保妻子之臣也!誠可恥可惜!”他頓了頓,又將視線轉移到我的身上,雙目綻放出璀璨的寒光:“主公,休要聽信謀士之言,降於奸賊!某自幼隨信秀主公東征西討,浴血奮戰,方開基創業,奪得四郡城池!某等頭可斷,寧死不辱!”
我袖手微笑,嘿然不語,瞬間已灌入第十杯酒。酒入愁腸。
林秀貞不甘示弱,反辱相譏道:“柴田勝家!汝執迷不悟,欲逞匹夫之勇,特下說辭以激主公,使我織田家陷入萬劫不複,滅族身死的境地麼?”
柴田勝家亦冷笑道:“進此言者可斬!真迂腐之論也!織田家雄踞尾張,今曆三世,安忍一旦棄之?林佐渡,爾可降今川家,惟獨主公不可降於今川義元!”
形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浴血劍,靜靜地躺在我的身邊。
“今川家四萬大軍,昨已攻破丸根……”林秀貞負隅頑抗,仍在作最後的掙紮:“清州城內不足三千士兵,如同洶湧怒濤中的一葉扁舟……”
“說夠了嗎?”我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怔怔地呆望著天花板,漫不經心地道:“說夠了的話,兩位就回家好好歇息吧……”
“兩位一臉倦容,似乎大半夜沒有休息吧!都回去睡覺好了。”我悠閑自得地玩弄著手中的折扇,臉上浮現厭倦不耐煩的神色,似乎勝家與林秀貞剛才的一番爭辯,我都沒有聽得進去。
一陣難堪的沉默,在令人窒息的天守閣內迅速蔓延開來。
柴田勝家與林秀貞麵麵相覷。
他們愕然,他們驚奇,他們意外,他們呆若木雞。
難道他們耗費了大半夜時間進行的口水仗,就以一句“都回去睡覺好了”作為結束的標誌,就被一句“都回去睡覺好了”的玩笑之言打發嗎?
我兀自用折扇輕輕拍打著自己的手背,麵帶微笑,仿佛當他倆的肺腑之言是耳邊風。
他們的主公是否被嚇得傻了,以至失去抵抗的信心?
仰或他們的主公成竹在胸,感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所以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在四目睽睽之下,在兩人發呆之中,我已是傲立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
天守閣內死寂得微風聲可聞。
我已經在盤算著,一會兒應該找哪個女人消遣此漫漫春宵了。
四萬大軍,這個數字說明了今川義元是個怎麼樣的人,要殺這個人是多麼困難,是多麼不可能,是多麼匪夷所思。
對於“今川義元”這四個字,我並不生疏。事實上,天下間不知道今川義元這名字的人,簡直比基督教徒不知道耶和華的還少。
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今川義元或許是耶和華。但在林秀貞的心目中,他絕對是撒旦。隻要今川義元發怒,瞬間將尾張國上下八郡,十五萬石糧食,三千士兵夷為平地,也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情。
可惜此時,如斯顯赫的名字在我的心目中,已蛻變得毫無意義。因為那四個字,也已蛻變成死人的名字。
我可以想像,今川義元的鮮血,順著浴血劍的劍刃汩汩而下時的華麗一幕,也可以想像今川義元的東海道一弓取,其離弦之箭貫穿我心髒時的霸氣一幕。
一句話,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中間,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所以,發自林秀貞口中所謂的陽關大道,屈膝投降,對於我來說,確實是可笑得不能再可笑,的笑話。
所以,柴田勝家與林秀貞彼此間的逐鹿,針鋒相對,對於我來說,確實是毫無意義。所以我也沒有回答他們問題的必要。
難道我來到這個亂世,就是為了貪圖享樂,就是為了背負著屈辱的臣子身份,苟延殘喘,終此餘生的嗎?
對,我很恐懼,我很害怕,對死亡的恐懼,我不必掩飾,也不能掩飾。
有時候,消弭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殺死那個給你帶來恐懼夢魘的人。
我感覺到,也觸摸到,蟄伏於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那是不甘心臣服於任何人的意誌。我就是為了燃燒那熊熊不熄的野望之火,才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為世人所不理解,為世人所不齒……投降?不!
因為恐懼死亡,才更加無懼死亡!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