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山雨欲來風滿樓(一)(3 / 3)

他喉嚨又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得意之笑。

木葉繼續蕭蕭落下,柴扉外驀地驚起一群昏鴉,消失在西天的晚霞裏……

我柔聲說道:“笑吧……繼續笑吧,抓緊時間笑吧……很快你想笑,也笑不出來了……”聲音柔和好聽到了極點。詭異得連我自己內心也發毛。

草木皆兵。

織田信賢的狂妄笑聲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僵硬的臉仿佛被無數毒蛇噬咬那般,表情可說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因為他看到了一些東西,看到了一些足以令他恐懼的東西,看到了一些足以令他收起狂笑的東西……

無數的黑甲武士,無數對猙獰如野獸的眼睛。一群饑餓的野獸。

無數對充斥著戾氣的餓狼的翠綠的凶狠眼睛肆無忌憚地在信賢身上搜刮。織田信賢隻感到自己的心髒被那無數對如利劍的眼神貫穿。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幽幽說道:“我早就提醒過你,要抓緊時間去笑,不然再想笑也來不及了……你卻偏偏不信,以為我在說謊……”

織田信賢強自鎮定,麵色鐵青,冷哼一聲道:“你帶來的人馬倒不少嘛!可是我不明白,你已自身難保,為何還有閑情逸致窺伺我家領地?”

“這個問題,你不必問,我也不會答。”我臉上掛著如春日般溫暖的微笑:“你隻需要知道,你已是命不久矣。因為我帶來的兵,足夠殺死你。”

我相信,自己如斯和煦的微笑,也足夠熔化世上絕大多數寒冷的堅冰。

“織田信長,爾等孤軍深入,已是身陷險境……別忘了這裏是誰的地盤!可笑的是,你還敢於此大言不慚……現在不是你殺我,而是你要向我搖尾乞憐才真!”織田信賢強笑道,但已失去了剛才的囂張氣焰。

“是嗎?上尾張的四個郡,還屬於你嗎?”我微笑依舊:“先看看這個東西吧!權當信長送給你的見麵禮。”

“蓬”的一聲,一個染血的包裹已是摔在泥濘中。包裹散開,突然一顆人頭滾將出來,一直滾到織田信賢腳下。可畏可怖之極。

一顆沾滿了血汙和泥濘的人頭。一顆麵目猙獰,死不瞑目的人頭。一顆充斥著絕望,恐懼等等惶恐表情的人頭。它的眼睛裏,仍然保留著歇斯底裏的怨毒和無窮無盡的壓抑。

“父親?”織田信賢牙齒打格,臉上血色盡褪,變得慘白無比,雙腿不住哆嗦……他終於放棄自己的雍容,失聲悲呼道:“父親!”

我好整以暇地說道:“禮輕情義重,還請信賢兄笑納信長此份薄禮。”自己言語之間漫不經心,仿佛根本視眼前這令人作嘔的斷頭有如無物。

柔和好聽的聲音背後,是刻骨銘心的殘忍,和逆我者亡的無情。

饒是周遭那些從死人堆裏出來的黑甲武士,也不禁皺眉撇嘴,露出厭惡疲倦的神色。我卻談笑風生,渾若無事。

本森鍛刀師失魂落魄,似乎被嚇破了膽。他嘴唇不停蠕動,似乎在喃喃囈語些什麼。

驀地織田信賢死死地盯住他父親的頭顱,嘴唇咬出血來,恨恨地擠出幾個字:“臭老頭!你這個老不死的,就這樣來見我嗎?我的上尾張四郡呢?你都拱手扔給織田信長了嗎?臭老頭!”

“臭老頭……臭老頭……臭老頭……”類似的癲狂叫聲回蕩於空曠莽莽的山穀中,如同厲鬼在哀號,令人毛骨悚然,淒慘至極。

“你的好父親正在黃泉路上等著與你相會哩!相信明年今日,就是你們父子倆的忌辰了。”我停止了笑,本森手中之劍,忽地掠過了幽深的黑暗。

猛然抬頭,最後一絲晚霞如斯的和煦。

……

“臭老頭,你誤我大事!”

一大蓬黏稠的血液狂噴在柴扉之上,竟然腐蝕了幹枯的落木,蔓延開了一個小洞,滲透進外麵星夜的璀璨光輝。

狹窄的庭院裏,血流成河,織田信賢,護衛,侍從,足輕等等俱被無情肢解,斷裂成破碎的器官。血泊之中,隨處可聞斷斷續續的呻吟之聲。一個不小心,就會踩到某個人的斷手,或某個人的頭顱……

織田信賢瞪大著恐懼的眼睛,木然地躺在溫暖的血海之中,很舒服地沉睡,很舒服……

原來,以這種方式入夢,感覺是如此美妙……

此時,9:59PM,距離桶狹間之戰,還有兩天又十六個時辰。

“主公,織田信賢,及其走狗,已全部解決!”那古野彌五郎滿身血汙,麵無表情,倒拖著還在滴血的太刀,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

他仿佛沒有聽聞裏麵那如同垂死掙紮的野獸一般的呻吟和喘息。

“已經全部解決了嗎?”我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

“是的,遵照主公的意思,那幫人已經全死光……”那古野彌五郎垂下頭,似乎不敢正視我的眸子。

“這種感覺,真是美妙啊!”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聲音溫柔得詭異。周遭的黑甲武士,雄軀情不自禁地顫栗了一下。“去,再去給那幾具屍體補上一刀,我討厭漏網之魚。”

或許黑甲武士感受到恐懼,所以當我發號施令的時候,他們全都奮不顧身,爭先恐後地向前,向那幾具已經是屍體的東西,揮去了血淋淋的屠刀。

“我終於領會到,亂世的涵義了……神啊,你聽到了嗎?讓那幫可憐的人,生生世世,勿再生於亂世吧!”我祈禱著,輕輕地拔出了那天下至凶至殺之劍。

一道寒光,迎接著皎潔的月光,滲透了出來。它竟然可以,與明月爭輝。

“今日此神物得以找尋到其真正主人,我縱然死,也不枉了……”

“那個人,才是這天下至惡之劍的主人!”

本森充滿敬畏和崇拜的眼神,充滿虔誠和解脫的聲音,又浮現在我的眼前,又回蕩於我的耳邊。

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啊……妖劍一出,勢必為亂世帶來腥風血雨,帶來無窮噩夢……我抬頭望著天邊一輪孤月,不覺笑了起來。心底,是一片寂靜。

“你注定要與黑暗為伴,注定要為黑暗服務,注定要成為暗夜之神的工具啊!今後將飽飲鮮血的你,就叫,浴血吧!”我凝視著眼前這似乎會說話的邪惡之劍,聲音沒有半點憐憫。

月色,透明如水,不見絲毫汙穢。

月光照亮了浴血劍刃峰上的一行小字,天下布武。

月光也照亮了,本森鍛刀師沒有血色的臉龐。

他的身軀顫抖不休,額角汗如雨下,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著。

因為,浴血劍,貫穿了他的胸膛。

“能夠成為浴血劍的第一件祭品,你應該感到光榮啊!”我忽地拔出了劍,鮮血如箭一般自本森的胸膛飆出,他憋著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低低說道:“大殿……你沒有錯……浴血劍需要……飽飲我的鮮血……方能開鋒……”

言語未了,他的人就已迎麵跌倒。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我淡淡問道,輕輕地吹了吹,鮮血便一連串從劍尖滴落,滴在厚實的黃土地上。

本森瞳孔擴大,唇角浮現一絲笑意,喃喃道:“你……真是……如鬼神一樣……可怖的男人……”言畢氣絕。

生命,是脆弱的。蝴蝶的生命,更是脆弱不堪,比絢爛的櫻花更加脆弱。

但能夠永遠活在春天裏,縱死,又何妨?

我又想起齋藤歸蝶,那美麗的蝴蝶。她美麗,她自由,她飛翔。

她的生命,是短促而悲慘的,卻又是永恒而芬芳的。

浴血劍回鞘。

我還劍入鞘的時候,忍者也從黑暗中浮現了出來,如幽靈,如鬼魅,無跡可尋。

“有什麼事嗎?”我滿足地凝視著血泊。

“啟稟主公……”忍者恭敬地跪拜在地:“今川義元率四萬大軍來犯,已抵達尾張邊境。林佐渡大人請主公速趕返清州城。”

我默然,隻是悠閑地欣賞悲涼的長空,欣賞醉人的月色。

望著皎潔的孤月,我的心也一片純潔。

“終於來了啊……”我一聲歎息:“要來的,始終都要來。”

生命,當如櫻花般燦爛,生如櫻花,死亦如櫻花。美麗的一瞬間,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