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允得知鄭天則之死的消息後,先是震驚,後是無奈,每個人都會有收場的一天,隻不過沒想到鄭天則會死得這麼窩囊。
得知消息時,關允正在從京城前往燕市的路上,他坐在車後正在審查崔教授的文章,突然電話響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打來電話通知他鄭天則離奇死亡消息的人,竟是劉洋。
“關大秘,回來沒有?”劉洋的語氣很平靜,“黃梁的春天來了。”
“在城市裏待久了,總覺得春天來得晚,其實到田間地頭走一走,才會發現,春天其實早來了。”關允感慨了一句,確實,現在陽光外麵大好,遠處的田間,已經有農民開始勞作了,“劉兄,我快到燕市了,最晚晚上到黃梁。”
幾天來,黃梁風平浪靜,呼延傲博回到黃梁後,既沒有對進取學院和奧迪汽車*店兩件事情發表什麼意見,也沒有對劉洋被提名為縣長一事大發雷霆,仿佛他已經接受了黃梁目前的局勢一樣。
當然,人人都知道呼延傲博不可能就此認輸,就想看看呼延傲博的還擊是從進取學院開始,還是從奧迪汽車*店入手,卻沒想到,平靜了三天之後的黃梁局勢,卻以鄭天則的上吊自殺為開端,再起波瀾。
“鄭天則鄭局長,自殺了。”劉洋在簡單的開場白過後,語氣沉痛地向關允通報了這個預示著黃梁最後一戰到來的重大轉折點,“聽說鄭局長還留了一封遺書,蔣書記和呼延市長到了現場後,共同看了遺書,最後蔣書記親自下令,當場銷毀了。遺書的內容到底是什麼,現在成了黃梁史上最大的懸案了……”
關允沒有說話,心裏卻清楚得很,鄭天則的遺書不管是真是假,也不管他想為自己喊冤,還是想揭*他上吊自殺的人,都不可能公之於眾。鄭天則究竟是不是自殺,關允心中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而且就算上麵真的列舉了呼延傲博的種種違法亂紀的事實,蔣雪鬆也隻能視而不見,甚至還會當著呼延傲博的麵兒,指責鄭天則的遺書是顛倒黑白。
到了蔣雪鬆和呼延傲博的級別,哪怕鬥得再死去活來,也不會出現麵對麵的指責。如果一個市委書記和一個市長,一人當麵指責另外一人違法亂紀,即使指責的完全是事實,也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被指責的一方就算應聲落馬,指責的一方在省委領導眼中也不會落好,甚至會被認定為勇猛好鬥而將其束之高閣。
所以關允完全理解蔣雪鬆毫不猶豫當場銷毀遺書的做法,更何況,也許遺書本身就是假的。
“可惜了,鄭局長死得太倉促了……”關允微微歎息一聲,“先不說了,劉兄,等我回去再聊。”
“好,等你回來。”劉洋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很堅定,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劉洋的電話剛掛斷,市委辦以及關係不錯的幾個人的電話就相繼打了進來,讓關允應接不暇,幾乎是一路接聽電話到了省委。
到了省委,關允要先去一趟省委組織部。
省委組織部在省委大樓辦公,在省委大樓的七層。在省委大院門口,關允隻亮了亮黃梁市委的工作證,武警就放行了,但在省委大樓門口,卻被人攔住了,要讓關允登記一下才能進去。
登記就登記,關允向來是聽話的好孩子,從來不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就是市委一秘而高人一等,何況以他現在的級別,在遍地處級以上幹部的省委,確實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綠豆官兒。
隻不過負責在省委大樓門前登記的人,三十歲出頭,留分頭,戴眼鏡,神態傲慢,一臉的不耐煩。關允才剛填寫了工作單位,他就嚷嚷說道:“怎麼這麼慢?後麵都排隊了,你快點行不行?”
好吧,關允就不一筆一劃地用正楷填寫了,而是連筆寫了名字,交給眼鏡男後,他掃了一眼,也沒仔細看關允的證件,隻見關允來自黃梁,就一臉鄙夷地說道:“到底是小地方來的,這字寫得真難看,看都看不清,重寫。”
關允強忍心中怒火,他急著把稿件交到省委辦公廳,然後還要在晚上之前趕回黃梁。現在黃梁的火山開始噴發了,正是蔣雪鬆最需要他的時候。
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拿過登記簿重新填寫,才寫一半,眼鏡男就一把搶了過來,扔給了關允身後的一位:“你先等一下再寫,後麵的人有急事。”
關允終於忍無可忍了:“我先到的,我也有急事!”
“我說讓你等,你就得等,怎麼著,不服氣?不服氣就別想進去!”眼鏡男很狂妄地以居高臨下的眼神輕蔑地看了關允一眼,“省委大樓是什麼人都能進的地方?進不進隨你!”
還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關允沒想到會在省委大樓門口被擋在門外,他現在歸心似箭,隻想趕緊結束在省委的事情返回黃梁,沒想到連大門都進不去,不由怒了。
“我要找夏部長,耽誤了夏部長的事情,你負得起責任?”關允夠壞,抬出了夏德長。
“什麼夏部長?哪個夏部長?我不認識什麼夏部長!”眼鏡男大著嗓門,幾乎是衝關允咆哮,“我隻按規矩辦事,不開後門。”
“好吧。”關允一向不喜歡仗勢欺人,卻沒想到,一個給省委大樓看門的貨色,也拿著雞毛當令箭,真是狗眼看人低,他二話不說拿出手機直接打給了夏德長,“夏部長,我在樓下,被人攔住不讓進門。”
夏德長微帶三分陰冷的聲音傳來:“我下去接你。”
見關允打了電話,眼鏡男還頗不以為然地說道:“誰來了都不管用,你也不睜大眼睛看看我是誰?我是章書記的親戚!”
章書記?關允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省委姓章的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但姓章的書記卻隻有一人,就是省委一號章係峰!難道說,眼前這個看門的眼鏡男,是堂堂省委書記的親戚?
雖說皇帝也有幾家窮親戚,但堂堂的省委書記安排自己的親戚在省委大樓看大門,傳了出去,不但丟人,而且也有損省委一號的形象,更關鍵的是,省委一號的親戚還是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貨色。
“章二狗,你亂嚷嚷什麼?省委大樓是你撒野的地方?”眼鏡男的話音剛落,夏德長陰冷如冰的聲音就在關允的身後響起,人影一閃,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夏德長就背手而立,站在了眼鏡男的麵前。
“夏……夏部長……”眼鏡男漲紅了臉,“我大名叫章推,早就不叫章二狗了。”
夏德長盛氣淩人,才不理會眼鏡男的尷尬和難堪,冷哼一聲:“二狗子和狗腿子又有什麼區別?你知道你攔下的人是誰?他是全省最年輕的市委一秘,是木秘書長都器重的人物,你算什麼東西,敢衝他大喊大叫。”
章二狗沒想到堂堂的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夏德長說話會這麼刁鑽刻薄,迫於夏德長的權勢,他敢怒不敢言,臉紅得跟豬肝一樣:“對不起,夏部長,我不知道他是誰。”
“不知道他是誰?登記證件的時候你沒看看他的工作單位和級別?章二狗,你的工作態度太不認真負責了。”夏德長目光如箭,言語如刀,“剛才我還聽說你不認識什麼夏部長,好,現在我站在你的麵前,讓你好好認認。”
關允暗暗叫好,有時對付勢利小人,還就是需要如夏德長一樣盛氣淩人才行。
“走,關允,跟我上去,別跟二狗子一般見識。”夏德長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關允跟在夏德長身後,回身看了章二狗一眼,章二狗雖然被夏德長罵得狗血噴頭,卻依然一副不服氣的拽樣,鼓著腮幫子瞪著眼珠子衝夏德長的背影出氣。章係峰好歹也是省委一把手,怎麼沒有一點省委書記的高度,安排一個這樣丟人現眼的親戚來看大門,不是自毀長城又是什麼?
到了樓上夏德長的辦公室,推門進去,關允驚呆了,有一人正坐在夏德長的辦公室裏,不是別人,正是木果法。
一見關允,木果法第一句話就是:“關允,省委要大變了,我準備調你來省委,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表裏不一
這從何說起?木果法突如其來地一說,關允有心理準備才怪,他在黃梁的局麵才剛剛打開,好戲正要上演,怎麼可能不完成黃梁未竟的事業來省委?
再說以他的級別,來省委也沒有用武之地。
“你先坐下,聽我慢慢說。”夏德長如長輩一樣,雙手按住關允的肩膀,將他按到椅子上,“剛才在門口的章二狗你知道是誰嗎?”
“他說他是章書記的親戚,我覺得應該不是吧,章書記怎麼會有這樣的親戚?”關允不解地說道,“章書記應該是一個很自律的人。”
“在你眼裏,章書記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木果法一臉高深莫測的微笑。
“章書記在燕省工作期間,不斷解放思想,以改革開放的強烈意識積極進取,雷厲風行地狠抓各項工作的落實,為燕省的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發展傾注了大量心血,是一個踏實肯幹的實幹家。”
“哈哈,在你的眼中,章書記的形象還很高大嘛。”木果法哈哈大笑,“元武斌是誰,你知道嗎?”
關允想了一想:“原秦唐市委書記。”又一想,驚問,“他年齡還不到點兒,怎麼就一退到底了?”
“在元武斌還擔任秦唐市委書記的時候,章係峰當上省長沒多久就拜訪了他,帶著北城一建的包工頭。此後不久,該包工頭就單獨找到元武斌,拿著章係峰的介紹信,要求批條子介紹工程……通過這件事情,元書記對章係峰的印象極差。後來章係峰要接任省委書記時,中央組織部派人來省裏按照程序進行考核,原省委書記邰高慧反對章係峰接任省委書記,下麵許多地市的市委書記也反對,元武斌是反對的聲音中最響亮的一個。
“在給章係峰投票時,可以無記名,也可以記名,當著章係峰的麵,元武斌這樣鄭重寫道:‘係峰同誌搞經濟工作還可以,但不具備當省委書記的條件,建議中央另派人選。’隨後元武斌簽名,當著章係峰麵抖了抖,塞到票箱裏。”
木果法微一搖頭:“那是元武斌從政生涯中最重也是最後的一筆,代價是,他很快就被免去了所有職務,變成了一介白丁。”
打擊報複一個對自己投下一張反對票的市委書記,不是一個省委書記應有的胸懷,章係峰真是這樣的人?關允雖是黃梁市委一秘,身在黃梁的權力中心,但畢竟離省委權力中心還很遙遠,對省委領導的作風和性格隻能從道聽途說中略知一二。
省委書記也好,省長也罷,執掌一省之地,不可能全省都對他一人唯命是從,總要有反對的聲音才能體現出政治上的清明和民主,也可以顯示出身為上位者的氣度和雅量。章係峰直接把元武斌一免到底,確實心胸太小,而且也太霸道了。
夏德長接過話頭,說道:“原郎市市委書記常功武,去年,章羨太跑到他家來,要求承攬造價兩億多的開發區會展中心大樓裝修工程,被他婉拒後,今年,他就被以工作需要為名調到現在許多人都不知道審計為何物的審計廳任廳長去了。而老書記的反對也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反而讓他在退休後幾年內門前冷落,所有人在章係峰的積威之下,無人敢登門拜訪老書記。”
一個市委書記轉任廳長,絕對是平調暗貶。章羨太是誰,不用夏德長介紹關允就清清楚楚,正是章係峰的獨子。而章係峰為了樹立自己的威望,不尊重老書記也就算了,還不讓人登門拜訪老書記,確實做得過頭了。
“章係峰有一個外號,關允,不知道你聽過沒有?”夏德長坐在關允的對麵,木果法則是背著手站在窗前,關允也就沒有坐下,肅然而立。
“聽說過,都說章書記是燕省最大的包工頭。”
“嗬嗬,確實是。”夏德長搖頭一笑,“北城一建來自章係峰的老家,本來在燕省是一家不入流的小建築公司,後來攀上了章係峰的關係,給章係峰裝修了房子,又結識了章羨太,從此以後,北城一建就開始了在燕省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征程,燕市、燕省建築市場所有特大項目都被北城一建悉數摘入囊中。正是由於北城一建在章係峰的支持下瘋狂地攬下了全省所有的大型項目,導致燕省幾家國有建築企業陷入了破產倒閉的邊緣,原省城建局局長曹永國就送了章係峰一個燕省最大包工頭的外號。”
原來燕省最大包工頭的外號是曹永國所起,關允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怪不得曹永國由位置顯赫的省城建局局長調到省測繪局擔任局長,由八大局之一的城建局調到了邊緣的測繪局,也是平調暗貶。按說就算下麵的人給省委書記起一個外號也沒什麼,是常事,身為上位者,既然高高在上,就要有承受別人指指點點的肚量,不承想章係峰為了一個外號就將曹永國調離,用鼠腹雞腸來形容他一點也不為過。
“其實曹永國被調離城建局,主要也是曹局長太耿直了,幾次想保下燕省的建築公司,結果自然就是曹局長擋了燕省最大包工頭的路。在被警告之後,曹局長還是我行我素,最後他就被調離了省城建局長的寶座,為別人讓開了位置。”木果法說話了,一臉惋惜地搖了搖頭,“曹局長太可惜了,他是一個有原則的幹部,在他擔任城建局長期間,燕省的建築業一片繁榮,結果現在……”
“建築業的現象隻是一方麵,省委的政治氣候現在十分緊張,鉤心鬥角得很厲害,嚴重地影響了燕省的和諧和進步。”夏德長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關允,木秘書長和我,現在都需要你。”
“我……”關允搖搖頭,“我能做什麼?”
或許借助了各方力量的平衡點,再加上他身為支點的作用,在黃梁一市之地,可以智鬥鄭天則。但來到了省委,麵對錯綜複雜的局勢以及更加煩瑣的人際關係,他一個科級幹部,在木果法和夏德長聯手向省委一把手叫板的鬥爭中,能有什麼用?
“調你來省委,是一個跳板,木秘書長的意思是,先來省委,然後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調到省國稅局。”夏德長征求關允的意見,“這是一個好機會,你千萬不要錯過。”
“到省國稅局?”關允更迷糊了,省國稅局雖然是好單位,但他從市委一秘的好位置轉到省國稅局,似乎不妥。省國稅局再好也隻是省直機關,從長遠前景來看,肯定不如市委機關或省委機關。
“省國稅局長是代家。”夏德長微微一笑,“代家是誰,你肯定清楚。”
在燕省的官場,也許有人不知道幾個省委常委的名字,但幾乎無人不知代家的大名。關允隻是黃梁市所有秘書的偶像,而代家卻是全省所有秘書的偶像,原因自然是因為代家曾經是章係峰的秘書,赫赫有名的燕省一秘。
用燕省一秘不足以形容代家在燕省的影響力,私下有人稱他為二書記,言外之意自然是他是僅次於章係峰的燕省第二人。相信這個二書記的稱呼會讓陳恒峰極其不滿,畢竟,陳恒峰才是燕省的二號人物。
代家在擔任章係峰秘書時的囂張和不可一世,在燕省幾乎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代家的經曆頗有傳奇色彩,曾被人稱為少年政界奇才。關允二十四歲擔任市委一秘,已經轟動一時,而代家二十四歲就成為了省委第一秘書!
此後,五年時間,代家從處級升為廳級幹部,成為全國最年輕的正廳級省國稅局局長時,才三十四歲。代家人生經曆奇特,三次被下放基層鍛煉,四次重新起用,四起三落,他曾經自稱命中注定是一生輝煌。
更有傳說說他曾經擺布過七個省級幹部,還一掌打昏過一名省級領導。總之,在代家的身上,有太多的傳奇故事和讓人瞠目結舌的經曆,讓他身上充滿了傳奇色彩。
關允明白了夏德長和木果法對他下一步安排的良苦用心——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想要打敗章係峰,從他的親信下手是最好的辦法。如果代家被查出有嚴重的問題,那麼章係峰必須要為代家的所作所為承擔一定的領導責任。
代家身上有沒有事情,顯而易見,肯定有,但現在代家風頭正盛,剛剛升任省國稅局局長,正炙手可熱,他就算調入省國稅局又能如何?
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夏德長和木果法的問題時,木果法卻見好就收,嗬嗬一笑:“好了,閑話說完,開始說正事了,關允,文章帶來了?”
關允帶崔教授的文章來省委,就是要親手交與木果法,木果法是省委秘書長,主編省委內參。
“帶來了。”關允拿出文章,“請秘書長過目。”
“不用看了,崔教授的文章,絕對過硬,馬上安排。”木果法接過文章,看也未看就簽上了他的名字。
關允的手機忽然響了。
一看來電,竟是蔣雪鬆親自來電,關允心中一緊,莫非黃梁有變?
去留無意
黃梁確實有變!
“關允,事情辦妥沒有?”蔣雪鬆的聲音透露出幾分焦急。
“稿件剛交到木秘書長手中。”關允如實相告,特意點明他還與木果法在一起,就是為了讓蔣雪鬆注意說話,別說過了。
“沒什麼事情的話,馬上回黃梁。”蔣雪鬆話不多說,“替我向秘書長問好。”
放下電話,關允向木果法和夏德長告別:“秘書長、夏部長,我要回黃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