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商埠鉤沉(1)(1 / 3)

百年前的“特區”

辭書上說,“商埠”是指舊時與外國通商的城鎮。商埠在中國大量出現,是鴉片戰爭之後西方列強“炮艦政策”的副產品,東南沿海諸多通商口岸都是被迫“約開”,而濟南開埠則由中國人自主決定。

1863至1898年,山東的煙台、青島兩地相繼開埠,使這兩座原以漁業為主的村鎮迅速崛起,發展成為通商口岸城市。這也深深地影響著相距不過幾百公裏的省城濟南。1875年,山東巡撫丁寶楨在城北濼口以東的新城創建了山東機器局,購買外國機器造起了洋槍洋炮。1898年,濟南設立了洋務局,專辦教案和洋務事宜。1901年,袁世凱在城內創辦山東大學堂,1904年又在西關圩子城外新建校舍。早已覬覦山東腹地的洋人也打起了自己的算盤。1901年,強占膠州灣並取得膠濟鐵路修築權的德國,在濟南圩子城西擅自修建了商務代表處(後來為領事館)和德華銀行。1904年,膠濟鐵路修至濟南,全線通車,德國人在這一年還開辦了郵局。這些都打破了濟南素以老城為中心,在內城和圩子牆裏打轉轉兒的傳統。一位在濟南任職僅二十七個月的山東巡撫,卻對這座古老城市的變遷與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他就是周馥。

周馥(1837-1921),字玉山,號蘭溪,安徽建德(今東至縣)人。年少時聰穎過人,家裏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十七歲時,他離開家鄉到安慶謀生,為人代寫書信、測八字算卦為業。同治元年(1862)春,經人介紹,周馥憑借一手好字和一筆好文,贏得了李鴻章賞識,應募在其手下擔任文書。他跟隨李鴻章近四十年,曆任道員、鹽運使、按察使、布政使、巡撫和總督等職,是清末政壇上一位重要的地方大員。1895年5月,他請辭回了老家,賦閑在家三年半。李鴻章請其出山,協助治理黃河水患。

1901年11月,李鴻章離世後,袁世凱從山東巡撫升遷至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周馥與袁世凱同為李鴻章幕僚,二人素來交往甚密,意氣相投。袁小周二十二歲,周是袁的叔叔袁保慶的至交,算是長輩,後來兩人便好上加親,成了兒女親家。周馥最小的女兒瑞珠,幼年時就與袁世凱的第八個兒子克軫訂了婚,袁世凱去世後兩人正式成親。周馥的第四個兒子周學熙曾任袁世凱創辦的山東大學堂的總辦,相當於校長。周學熙主持訂立的《山東大學堂章程》,成為那個時代全國大學堂管理製度的範本。此後經袁世凱相邀,周學熙還曾兩任民國財政總長。

1902年5月28日,周馥任山東巡撫,並加兵部尚書銜。8月初他剛抵濟南,就遇上黃河利津等多處河堤決口之危情,他一麵組織官民修築堤防,一麵備有大量堵漏用的石塊以防不測,同時沿黃河大堤架設電報通訊線路,以及時掌握汛情。他還定期雇用沿河住戶居民巡查保護堤壩,以防破壞。這些措施使黃河山東段在此後的十餘年間,再沒有發生決口的情況。

他入主山東後發現,濟南過往的施政作為多用在興學、修廟、治河等方麵,世間彌漫著濃厚的“重儒輕商”之民風,每年的貿易額僅有數百萬兩,其經濟地位在省內非但比不上煙台、青島等“約開商埠”城市,甚至也不及周村、濰縣、濟寧等地。因此他極力讚成袁世凱提出的“新政”,力主除舊布新,扶持農桑和手工業。他在濟南設立了工藝局、樹藝公司、桑蠶總局、繅絲廠、染織廠、誌誠磚瓦廠、金啟泰鐵工廠、濟和機器公司以及一家銀行。1903年,他以官商合辦名義,在府城東郊七裏堡以北購地十二公頃,創辦山東農事試驗場,聘日本人穀井恭吉教習農桑,試種日本穀類蔬菜瓜果、美國豆類棉花及本地穀物和蔬菜等,並在南郊燕子山、馬鞍山、千佛山南麓辟林場三處,栽植樹木。

盡管周馥一生沒有取得科舉功名,但他勤奮好學,筆耕不輟,留下大量詩文專著,並十分重視新式教育。1902年10月,為選送京師、直隸保定及留學日本的師範生,在他的提議下,山東大學堂附設師範館,首批招生一百零四名,成為全國地方官辦師範教育之濫觴。翌年秋,選派五十人赴日本宏文書院留學。1903年10月,師範館與山東大學堂分設,改稱山東師範學堂。周馥將全省七十一個縣的舊式書院,改為新式學堂,以借鑒日本和西方的辦學理念。1903年6月25日,他創辦了濟南乃至山東第一家報紙《濟南彙報》,作為地方政府官報,每五天刊出一次,“分政、事、文、學四綱”,頁數不定,沒有廣告。

在對待洋人的態度上,周馥也和袁世凱驚人得相似。他倆主張一方麵抵製外國對山東的影響和經濟侵略,一方麵又為尋求解決山東存在的各種問題與洋人接觸和溝通。周馥來濟南之前便與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結下了友誼,並表示出對基督教義的濃厚興趣。他來濟南後,向來訪的李提摩太及其四個女兒提供了轎子、遊船和茶點,供他們暢遊大明湖,並舉行了豐盛的晚宴。李提摩太在其《親曆晚清四十五年》的書中高興地寫道,周馥“在所有的中國政府官員中,是最令人感到親切的一個”。1902年12月,周馥提出訪問膠澳(即青島)的要求,令膠澳總督德國人特魯泊深感意外。在此之前,山東和膠澳的聯係,都是在非正常狀態下進行的。按照當時在青島的德國傳教士、漢學家衛禮賢所著《中國心靈》的說法,特魯泊在“采取了一些秘密的防備措施”後,接受了周馥的訪問請求。周馥在青島訪問期間,親眼目睹了這塊被洋人強行租借之地的迅猛發展,也看到了中國人在租界內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在與特魯泊的幾次會晤中,不僅表達了中國想要收回喪失的權利,結束殖民統治的基本意圖,而且也表現了他對時局的關心。周曾對特魯泊說:“即使青島已租借給德國,它仍屬於山東地盤。”如衛禮賢所說:“他那率真坦誠和健康的幽默感立刻掃去了人們心中的疑雲。”這無疑顯示了周馥在外交上的才華。

周馥成為繼袁世凱之後第二位到青島訪問的清廷高官。他的這次訪問在當時朝野上下飽受詬病,甚至被晚清李寶嘉所著的“譴責小說”《官場現形記》諷刺得不輕。雖然沒有詳細證據表明他的青島之行與濟南開埠有直接關係,但他這次“破冰之旅”,從一定意義上增強了他對山東尋求變革的決心。

在濟南開埠動議上,袁世凱與周馥更是一拍即合。1904年4月4日,離膠濟鐵路通車不足兩個月,袁世凱和周馥聯名上奏,請求濟南、周村、濰縣三地自開辟為“華洋公共通商之埠”,“借堵洋人尋釁滋事之口”,“以期中外鹹受利益”。不日即獲清廷外務部照準,當年即勘定界址。

為將新開之埠建成精心規劃、文明有序的新城區,袁世凱和周馥等人進行了周密安排。先是成立商埠總局統一協調管理商埠事務,下設工程局,掌管界址內工程建築、房地產、工商行政、稅務、治安管理,並製定相關的規劃與規章。袁世凱還邀請其親信、原任上海道台的袁樹勳參與濟南商埠開辦籌備工作,主要是打造規劃管理體係。袁樹勳帶來了上海相關的法律規章,作為濟南新建商埠的樣板。同時還參照嶽州、秦皇島等地開埠章程,對濟南商埠開發建設與管理做好製度安排。袁樹勳因此與濟南結緣,於1907年再次來濟南,做了二十二個月的山東巡撫,為商埠建設繼續發力。

1904年11月,周馥被調任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1906年1月10日,濟南舉行了隆重的開埠典禮,周馥的繼任楊士驤出盡了風頭,而人們沒有在此見到周馥的身影。

辛亥革命後,一大批前清遺老遺少移居青島德國租界尋求庇護,周馥更是熟門熟路,近水樓台,在青島購建了前清官吏中最大的宅第,並在那裏生活了一段時間。周馥還被推舉為由蘇、皖、贛、浙四省籍人士在青島成立的三江同鄉會會長。後來他去了天津。1921年8月21日,做了許多年寓公的周馥病逝在天津寓所,終年八十四歲。盡管周馥生前很少提及自己在濟南開埠時所做的一切,甚至他從濟南卸任後很少再回濟南,但今天的濟南人應該記住他。

濟南商埠的範圍在今天看來也是頗具規模的,其設定也富有遠見,在西關外東起館驛街西首的十王殿(今緯一路),西至大槐樹村,南沿長清大街(今經七路),北以膠濟鐵路為限,東西長約5裏,南北約2裏,共4000畝土地,約2.5平方公裏,同老城麵積大致相當。商埠內規劃有洋行貿易處、華商貿易處、堆貨處、西人住家處、領事駐地以及公園、花園、菜市、營房等,城市功能較為齊全,很受投資者的歡迎。1905年10月23日《東方雜誌》載:“濟南開辦商埠,設局勘界,均將就緒,近聞商賈鋪戶陸續注冊者已多至千餘家。”同時還保留了北崗子、五裏溝、魏家莊、大槐樹莊、官紮營等原有村莊的“原生態”,保護了原住民的生存空間。在街區劃分上也是因地製宜,布局嚴謹,主次分明,開發有序。確定主要道路東西為經,南北為緯,路麵寬度七米至十七米不等。棋盤式縱橫的道路布局,將土地劃分成若幹小方塊,路網間距在兩百米左右,既遵循了周代《考工記》中所謂“九經九緯”的道路布局,又展示了近代流行的小網格城市的別樣風采。街區深處則是裏弄(濟南稱裏分)、別墅或宅院。這種便於功能分區的布局,無疑借鑒了西方近代城市建設中的慣用手法。

清廷在開埠事宜上“吃一塹,長一智”。雖然受當時曆史條件局限,商埠規劃僅是劃地租賃和擴建的方案,尚缺乏近代城建規劃的理論指導。

但他們無疑借鑒了其他“約開口岸”及國外城市的建設經驗,突顯主權意識和公平公正之精神。如《濟南商埠租建章程》第一節規定,“埠與條約所載各處約開口岸不同,準各國洋商並華商於規定界內租地雜居”。要求中國人與洋商共同遵守。第十節規定,“濟南城外既開商埠,所有洋商在此規定界內可任意往來,攜眷居住、貿易。但在濟南城關內外,以及附近各處,仍按中國內地章程辦理”。這一章程還進一步強調,商埠中不準劃分租界。這就保證了國家對土地的所有權。土地租價則是按照中國傳統的福、祿、壽、喜的稱謂確定了四個階梯租價,以火車站附近最貴,由東至西逐次遞減。租建章程中對工程建造也有著詳細的規定。如在商埠內嚴禁搭蓋草屋。建造計劃須事先報工程處和警察局審查批複。所有建築物必須安裝汙水管道,引入建設局統一建設的水道排出等等。而且郵政、電話、電報等經營權和司法權由中國人自理,“外人不得幹預”。

當時,商埠已具有今天“特區”的某些特點,洋商在埠內有了“市場準入”和“國民待遇”,外國資本紛紛從東部沿海湧入這裏,僅1905年以後的三四年的時間裏,洋行就達二十多個,其中德、日、美、英居多。德國一戰戰敗後,日本趁機掠奪膠濟鐵路經營權,在經濟上控製山東。在“五三慘案”發生之前,日本在濟南的僑民達兩千餘人,日資商號達一百七十家,都集中在商埠。濟南也成為東三省之外,日本洋行最多的城市。德國、美國、日本、英國和瑞士的領事機構也在商埠設立。同時,采取了免除土貨出口稅、裁減厘金、投入官款扶持實業開發等通商惠工政策,以扶持本國貿易,並鼓勵國人投資工商業與外商競爭,極大地刺激了國內工商業者的資本注入。人們在此開辦商號、銀行和工廠,從此掀開了濟南曆史上規模空前的“成建製”的開發建設的序幕。

在短短的十幾年間,商埠區逐步形成了以老火車站為半徑軸心,以此向東南西三麵輻射,以經二路為東西主線,以緯二路和緯四路為南北支架的新城區格局,使濟南這座典型的單一的封閉型內陸城市,逐步發展成為老城與商埠並重,政治、文化和交通、商貿並舉的現代“雙核”城市。辛亥革命後,濟南的城市人口由開埠前的12萬增加到25萬。尤其是1912年津浦鐵路修至濟南與膠濟鐵路交彙後,濟南遂成為華北地區僅次於京、津的商業集散地和交通樞紐,成為“各州商賈輻輳之處”。據《山東各地鄉土調查》記載,當時濟南已有雜貨鋪、綢緞莊、錢莊、銀行、藥鋪、鐵器鋪、鍾表行、漆行、洋貨鋪等商行32種,達1995家之多。

1918年和1925年,伴隨著商埠區內商業的繁榮和人口的增加,商埠又先後兩次拓界。濼口以南,津浦鐵路以西,官紮營以北辟為“北商埠”,從而形成了濟南城北麵積廣袤的大型輕工、化工、造紙、紡織為主的工業區,工商業門類更加齊全。濟南淪陷後,日偽政權在老城和商埠內加緊推行殖民化統治,不但從商埠內德、美、英等國的洋商中搶奪利益,而且還將大部分銀行、商場和工礦企業“接管”。1939年日偽政權劃齊魯大學以西,四裏山以北,岔路街以東,經七路以南約1500畝土地為南郊新市區,與北商埠遙相對應。1942年,日偽濟南市公署又將北商埠南端開辟東、西部工業區,還陸續將原來保留的魏家莊以及官紮營、北坦、南大槐樹、營市街等處劃歸商埠,使商埠總麵積總計12943.344畝。

商埠的建立,對濟南百姓的日常生活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濟南的商業中心也從城裏的芙蓉街、院西大街和西關、普利門一帶逐步西移到了商埠一帶。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商埠引領濟南時尚潮流。那時,城裏人買東西要到商埠,因為這裏商店多,商品種類齊全,質量也好。外地人來濟南,商埠成為他們看街景、購商品的必到之地。

從占地麵積、目標設計和財政支出等方麵來看,濟南商埠及其濰縣、周村兩附屬地屬於清王朝最後幾年向世界開放的最大商業區。清廷顯然想把這種“自開商埠”的中國模式與外國人控製的“約開口岸”分庭抗禮。

因此,濟南商埠也成為近代史上山東乃至黃河流域,最早按照精心規劃建立發展起來的商業化區域,為其他內陸城市提供了範例。

商埠的設計者不再沉醉於老城內“荷香柳影”、“山色湖光”的浪漫詩意中,也不再拘泥於擁擠的老城的圈子裏,而是另起爐灶,打造一番新的天地,向城西大片的荒地、墳塋和少量的農田尋求發展空間,從而也減輕了老城因發展而帶來的各種壓力。商埠的建立,對於濟南這座古城無疑具有劃時代作用,可以說沒有商埠的濟南是難以想象的。由於商埠和老城分置,雖然濟南近現代工商業不斷繁榮,但老城卻依然保留著完整的格局,直到改革開放初期。這種“雙核”或者說是“二元合一”的城市格局,在我國近代城市中雖不能算是孤例,卻也是今天很多城市舊城改造時應該學習借鑒的樣板。

驛站風雨

這一區域東臨老城西關,劃入商埠較晚,在較長時間內呈現著“亦城亦鄉”的街區風貌。商業形態多是土產雜貨、五金農具、黑白鐵加工以及中低端的旅店和客棧。新市場曾是這一帶最熱鬧的地方。

開商埠以前,西圩城牆沒有普利門和麟祥門。從舊城西門走估衣市街,經花店街到此,出入西圩城都要走永鎮門,過迎仙(後稱英賢)橋,穿行館驛街。人們西赴中原,北過黃河晉京趕考,迎送高官等等,都要途經此地,當地稱之為“西門道”。明代王象春《詠西門道詩》描繪道:“古道朝京踏作河,寒泉無奈熱腸何。東門一樣垂宮柳,隻是西門送客多。”

那時西關外是一片片荒地和墳塋,隻有館驛街及南臨的丁家崖和魏家莊還有些人煙,有幾條小路。此路因與丁家崖、魏家莊一樣較晚劃歸商埠,故無多少洋行、洋樓,也沒有大的店鋪,可以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依然保持著“亦城亦鄉”的景象。

館驛街,原名官驛街,因明洪武九年(1376)此地設官驛總站而得名。驛,就是驛站的簡稱,是古代傳遞公文或接送往來官員小居、換馬的地方,類似現在的郵局和接待站,也稱接官亭。曆朝曆代官府對驛站極為重視,因為公文傳遞關乎國家的“神經”,而高官往來更不能小視。在明代,不僅將驛站大道進行修治,還將驛站按交通工具分為水驛(用船)、馬驛和遞運所(徒步傳遞)。據嘉靖年間《山東通誌》載,當時濟南府設馬驛十二個,水驛三個,遞運所兩個。驛站既得養人,還得喂牲畜,開支自然不小。所以驛站馬牛吃的草料有個專用詞叫號草。在清康熙以前,號草都由本地百姓分攤,按期交納。明末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便是一名驛卒,因驛站減員,失了業,便造了反。後來康熙皇帝將夫役製度修改,將驛站費用改由官方出錢,驛站便由過去的民養官用,改為官養官用了。因此,驛站在有些地方就改稱官驛了。而這條街正是最初濟南較大的驛站所在地。有了驛站,便有了馬車店,有了客棧和旅館,這街名改稱館驛街,自然在情理之中。

後來,隨著交通條件的改善和郵遞方式的改變,此街的驛站功能逐漸消失,而商業作用卻日益突顯。尤其是商埠開埠後,這裏南通經二路、新市場、魏家莊,西抵緯一路、經一路和火車站,車水馬龍,市跟人走,店鋪開始增多。有些店鋪經營馬車套具、油燈馬燈、麻袋繩索等,還多少帶有些驛道的影子。其他商品還有五金、農具、簍筐、葦席、黑白鐵器、竹簾編織、玻璃琉璃,以及日用百貨煙酒糖茶、綢布文具和飲食攤點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