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花園
舊時濟南有很多的私家園林,分布在西關、東流水及濼口等處。但較為完整保留到今天的,隻有萬竹園,它成為濟南私家園林的“孤品”。
在山東為曆任的巡撫建紀念祠堂是有傳統的。大明湖東北岸有張曜的祠堂,南岸有閻敬銘的,趵突泉東、漱玉泉北有丁寶楨的。1903年,袁世凱派剛剛從天津武備學堂畢業的張懷芝到濟南管理新軍,並任陸軍第五鎮統製。趁此機會,袁便授意張為其修建生祠。張懷芝在城內城關轉了一圈,最終看中了位於西關的萬竹園舊址。
這處位於原花牆子街以西,原西青龍街北側的地方,幾度成為私家的園子,又幾度荒廢成菜地。園名最早見於元代,因此處遍植修竹得名。明隆慶五年(1571),當朝宰相、曆城人殷士儋因體察民情改進國政被免後返回故裏,隱居於此,不久在此建築了蒙齋亭,並改園名為通樂園。曾客居濟南的蒲鬆齡在《聊齋誌異·狐嫁女》中描寫過通樂園,而小說中的人物殷天官,原型就是殷士儋。他離世一百多年後,通樂園廢圮成為菜園。
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詩人王蘋(1661-1720)辭官回濟南,並在園中濟南第二十四泉望水泉畔建書屋,取名二十四泉草堂,自稱“二十四泉居士”。他的上千首詩也被結集為《二十四泉草堂集》。王蘋,字秋史,號蓼穀山人,祖籍浙江仁和,生於南京。其父王鉞原任守備,後因涉訟罷官,當時隻有十三歲的王蘋來到濟南,依靠外祖家生活,後因家事糾紛被迫在城外望水泉畔典茅屋十二間安家。王蘋很愛這處泉子及周圍的一切。他在詩中說:“吾家望水泉邊宅,舊時平泉竹萬叢。幾缺土垣喬木下,半間茅屋菜花中。”
張懷芝來此選址時這裏仍是一派荒蕪。還沒等著手建祠,他便被袁世凱調離山東任天津、保定鎮守使和察哈爾都統等職。1915年督理山東軍務的泰武將軍靳雲鵬因參與“倒袁”被袁世凱革職,遂封張懷芝為濟武將軍,督理山東軍務。這時袁世凱忙著恢複帝製,便將建生祠的事丟到腦後去了。1916年5月,張懷芝出任山東督軍兼省長,6月6日袁世凱一命歸西。此後,大權在握、無所顧忌的張懷芝便近水樓台,將這塊地據為己有。
1917年,北洋政府總理段祺瑞廢止約法,解散國會,並任命曹錕、張懷芝分任第一、第二路總司令,分別率軍“南征”,與已南下的孫中山為大元帥的“非常國會”所屬的“護國軍”激戰,結果北洋軍在湖南一敗塗地,他隻身逃回北京,後被委任了閑職,養了起來,再也沒能複出。此後張懷芝辭職回到濟南,用那些年建新市場等聚斂的錢財,廣招南北工匠,在已購買的萬竹園舊址上營造私宅,前後用了五年多的時間,終於建成了這座占地十八畝,共十三個院落,一百八十六間房舍及花園的私人府邸,人稱“張公館”,也有人叫它“張家花園”。其實,張懷芝在天津也有房產,他帶著一部分眷屬去天津定居,這公館裏隻有部分小妾和兒女居住。
張家花園同濟南其他園林一樣,與泉水結下了不解之緣。園內擁有望水泉、東高泉、白雲泉等名泉,均屬趵突泉泉群。造園者充分利用這些泉池、溪流等自然條件,因勢布置樓台亭閣,假山疊石,小橋曲水,茂林修竹,將江南園林的靈秀意境與北方四合院的規整格局融為一體。橋亭上那副對聯寫得好:“竹影拂階塵不起,月光穿池水無聲。”
此園建築細部裝飾中的石雕、木雕、磚雕,雕工細膩,出神入化,謂之“園中三絕”。園內最高建築是兩座二層的樓閣,前為張懷芝的正房,今掛“恒明閣”匾額。後為張氏之女的繡樓。有趣的是繡樓底層有窗無門,出入必須經與前樓二層相連的“天橋”,從父母的臥室才能通過。在那大談“禮教”的年代裏,這樣的設計便不足為奇了。今天看來,這小小的“天橋”不僅成為此園特有的景觀,也成為那個時代的烙印。
園子建起來,曆經風雨。1929年,國民黨濟南市黨部設在此。濟南淪陷時這裏又成了華北棉產改進會濟南分會辦公地。1951年張氏後人將房產賣給了國家。後分別成為山東省衛生廳、省檢察院的辦公地。1980年交濟南市園林部門管理。1985年又恢複改建了西花園,並正式啟用最早的園名“萬竹園”,園內還有畫家李苦禪紀念館,共分十八個展室,展出書畫珍品四百幅,小幅不盈尺,大幅卻占據整整一個展室,為這座古樸的園林增添了異彩。拓寬濼源大街時被保留全貌的萬竹園,1992年,其正門及假山以南的兩進院子被拆除,引發了一場保護與拆除的爭論。後來趵突泉公園擴建,將萬竹園劃入趵突泉公園,成了“園中園”,那種老街、深宅、大院的味道從此全無。
清泉石上流
趵突泉和萬竹園之間的狹長街巷,無疑得益於泉水的滋潤,街麵的青石板總是濕漉漉的,在這裏,“清泉石上流”不是詩意,曾是活生生的現實。
萬竹園東牆外,即趵突泉西鄰,是南北走向的花牆子街、剪子巷,中北段分別與篦子巷、盛唐巷、五路獅子口、曹家巷以及大、小板橋街相連。
花牆子街早先以手爐、香爐、蠟扡等銅錫業著稱,篦子巷則以竹木製梳篦和頂針為特色,大、小板橋街則是做紙盒子和白銅首飾的業戶聚集地。給人印象最深的是花崗岩石板鋪成的剪子巷。
19世紀末,山西交河和北京東郊以及本地章丘的鐵匠紛紛來到濟南,多集中在剪子巷內,多時近二十家,主要製作剪子、菜刀、鍋、鏟、勺、鐵櫃、水車及鋤、鐮、鍁、钁等小農具。我小時,鐵匠坊的生意雖已敗落,但街兩旁的青磚黑瓦的兩層房舍中,除了住家就是一個挨一個的鐵匠鋪,或前店後坊,或下店上宅,老式的店門白天四敞大開著,店有多寬,門有多闊。
鋪麵前各種五金工具碼放在貨架或案板之上。晚上打烊後用落地門板封閉。打鐵時,鐵匠爐子在手拉風箱吹動下爐火彤紅,青煙繚繞,一件件被燒得彤紅的鐵毛坯放在鐵砧子上,由一人用大鐵鉗夾著鐵塊,另一人或掄大錘,或舉小錘,敲敲打打,叮叮當當,火星四濺。
花牆子街路西原有家義興園醬菜鋪,店名由金棻所題。記得醬園院子裏有許多的大醬缸,上麵蓋著尖尖的大鬥笠,如同大草帽,每到下大雨時,缸裏的醬汁便被衝了出來,伴著雨水流淌到石板路上,滿街醬香。醬園北鄰的北煮糠泉(今杜康泉),水勢十分旺盛,街上的居民來這裏挑水,一些商家也來此用驢拉水車運水。原花牆子街57號院內的登州泉、87號院內的花牆子泉與街西萬竹園內的東高泉、望水泉和白雲泉一道,形成暗渠,一路北流至西護城河。因這一帶地下水位高,泉水豐沛時暗流湧動,走在街上便會聽到地下嘩嘩的流水聲。即使不下雨,一塊塊石板的縫隙中也常常是溢流的清泉水,打濕行人的腳麵。一些孩子在巷子裏踢球,球總是濕乎乎的。
台灣作家、美食家唐魯孫在其《濟南的泉水和魚》一文中寫道:“城南有條叫‘剪子胡同’的路,不論天旱天雨,這條街總是積水盈寸,路人都得自兩旁騎樓下繞道而行。當年張宗昌為山東督辦時,曾命人在剪子胡同加鋪一層三寸厚的石板,怪的是三寸的石板鋪上了,水卻依然漫出一寸多。這石板下的泉水,夏季涼透心扉,可冰水果;冬季蒸汽迷濛,有如溫泉。掀開石板,水中密密長滿綠如青苔的長水草,成群的青草魚悠遊其間,其肉既鮮且嫩,毫無腥氣,其外觀與台灣的草魚類似。我的朋友王筮謙曾任山東電報局長,他家就住在剪子胡同。有一回我在他家做客,他帶我到後花園,吩咐傭人把花圃中的石板撬開一塊,隻見其中泉水淙淙,垂手一撈便是兩條生蹦活跳的青草魚,那情景真是又有趣又神奇呢!”
與剪子巷相連的大板橋街和小板橋街各有一座石橋,兩座橋的體量不同。大板橋又稱廣會橋,是單孔拱橋,半人高的橋欄杆的抱鼓石上有精細的雕刻。為了便於附近居民下河洗衣、洗菜,昔時在橋邊還鋪有通往水麵的台階。在清末府城牆還未辟坤順門之前,城裏人到趵突泉,必須出西門,途經廣會橋才能抵達。而西南關的人進城,這橋也是必經之地。大板橋百米之外,是小板橋,原名眾會橋,“眾會”和“廣會”的含義相似,也一同將這裏的水巷、小橋、流水和人家聯係在一起,會聚成老濟南特有的市井風俗畫卷。當走到這裏時,小河的流水聲,水邊女人的搗衣聲,孩子們水中嬉戲聲和走街串巷鋦盆鋦碗的小銅鑼聲,挑擔子賣豆腐的梆子聲,以及鏗鏘的打鐵聲混響在一起。明代濟南詩人王象春描繪道:“一曲溪流一板橋,浣衣石麵汲泉瓢。家家屋後停織女,樹底橫舟手自搖。”(《濟南百詠·北溪》)
因舊時趵突泉周圍是商販雲集的街市,南麵又通國貨商場,剪子巷曾經人氣很旺,巷子裏還有一些規模不大的旅店和餐館。解放後,街北首與共青團路交界口處還設立了濟南火車站售票處,預售兩天以內的火車票,很多濟南人都有到剪子巷排長隊買預售票的經曆。
如今這一帶的傳統街巷格局早已不在。剪子巷、篦子巷、曹家巷拆遷後建成了居民小區,花牆子街、大小板橋街、花牆子泉、杜康泉連同大小板橋一起劃入趵突泉公園,剪子巷的街牌還掛著,可這條市井味十足的特色老街消失了。
遺憾的是,我沒有拍攝過剪子巷的舊有風貌。好在,我的同齡好友,又同樣對“老濟南”充滿深情的油畫家郭健,用他的妙手和油彩,畫出了剪子巷、小板橋的曼妙風情,讓我流連。
橋畔風景
趵突泉作為濼水之源,給曆史上的西關地區帶來商業繁榮,形成了中藥材、雜貨、綢布、手工藝和小五金等為主的所謂“西關五大行”。這裏不僅有傳說中的秦瓊府,各色的老字號也紮堆在此。
濼水由趵突泉發源,北流經西護城河流入小清河。清乾隆年間,經過疏浚的小清河,河闊水深,商船可從濼源門(西門)直抵河海交界處的壽光羊角溝。20世紀30年代韓複榘還在北郊重修了調節水位的五柳閘,以方便行船和泄洪。西門橋北的銅元局街和大明湖西南岸邊均設有裝卸碼頭。濟南的商業熱點由最初的南關轉至西關。西護城河附近的小街小巷裏無不店鋪林立,商賈雲集,一條街一個特色,形成了中藥材、雜貨、綢布、手工藝和小五金等所謂“西關五大行”。
西門橋外,護城河邊,原有一條枕河而建的街市,名東流水。街西有五龍潭、江家池、醴泉、月牙泉、古溫泉及東流泉,泉水向東流入護城河,便有了詩一樣的街名。古時東流水街又稱“船巷”。此街南起大板橋街,北至銅元局街,臨街建築的樣式與剪子巷的無異,或民居,或店鋪,舊時多是阿膠作坊,前店後坊,青磚小瓦,偶見小洋樓。1963年,街東側靠近河沿的建築大部拆除,成了河西綠帶,栽上了一溜的楊柳,此街也成了“半邊街”。記得我小時候這條路是通公交車的,因路麵狹窄,“大鼻子”的6路公交車在此由北向南單行,而由南向北則要走河對岸的趵突泉北路。
靠近西門橋頭的月牙泉原先裸露在街頭。太湖石砌成的池岸,將月牙泉圍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中央有一小小的假山,小山頂上還有個噴泉。這裏原先可是遊泳愛好者的天堂。每至盛夏,爭強好勝的小夥子們都會爬到這小假山上向泉池中“紮猛子”(跳水),成為當時街頭一景。隨著月牙泉和東流水劃歸五龍潭,即使泉水豐沛,也沒人“跳水”了。
月牙泉畔原東流水街111號(後為105號),臨街為一幢青磚灰瓦的兩層小樓,一層為兩間鋪麵,玻璃門窗。1924年11月至1927年初,中共山東省委機關秘書處便選擇了這處鬧中取靜,周圍盡是小巷,出入、轉移都十分方便的地方秘密辦公,始終未被敵人發現。當年中共濟南地方執行委員會委員長王盡美,中共山東地方執行委員會書記尹寬、鄧恩銘、張昆弟,中共山東區執行委員會書記吳芳等先後來此從事革命活動。魯伯峻等人由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成員轉為中共黨員,也是在這裏舉行了入黨宣誓。1925年前後,任弼時、鄧中夏、關向英等黨中央領導人來濟南時曾在此居住。1932年12月由趙應昌購買,在此開辦天一堂阿膠廠。如今室內按照當時的情景,擺放著桌椅、板凳等生活用品。1985年建五龍潭公園時,這座房子和東流水街被一同圈進了園子裏。
東流水街上除月牙泉外,還散布著古溫泉、濂泉池、顯明池、李家大院池等許多泉池。據當地的老人們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街上人家很多成了豆芽坊。由於泉係活水,清澈甘洌,水溫又常年保持在攝氏十七八度左右,所發豆芽鮮美脆嫩,爽口宜人。幾口水缸、幾個竹筐、幾把笊籬就是一戶豆芽坊的全部家當。泉池裏浸泡著密密麻麻盛滿豆芽的大竹筐。附近人家更有口福,不管啥時候去買,都是現從泉池裏撈出來的鮮嫩豆芽。有趣的是,月牙泉西北處不遠有戶人家,房子正中間大方桌底下就是一方泉池,池內是發著豆芽的竹筐,一家人用水、泡豆芽、賣豆芽足不出戶,真是“近水樓台”。
中醫中藥界認為,濟南泉水與東阿井之水一脈相承,同屬古濟水“伏流”,清洌甘美,同樣適合製作阿膠。19世紀40年代,以製作阿膠出名的東阿藥人悄然來到東流水街,先是利用農閑時來此熬膠製藥,不設字號和固定的店鋪,後來才穩定下來。東流水街西有一中醫世家趙樹堂在此行醫賣藥,深知阿膠是藥之上品,便向多家製膠作坊訂製阿膠。光緒初年(1875),他們專門聘請東阿製膠藝人,在自己店鋪後麵建起了市內第一家製膠作坊——趙樹堂阿膠莊。此後,魁興堂,延壽堂、同興堂、廣誠堂、德成堂和九鶴堂等諸多阿膠商號群雄並起,這一代遂成為阿膠集中產地。1909年,大名鼎鼎的宏濟堂掌門人樂鏡宇也在東流水搶占山頭,辦起宏濟阿膠廠。
直到1952年“對資改造”前,這裏一直取代了東阿縣和平陰東阿鎮,成為山東的阿膠產銷中心。
1902年,剛到濟南任山東巡撫的周馥便成立了山東銅元局並開始造幣,但不到一年銅元局就被迫關閉了。1903年,周馥再次奏請鑄幣獲準,年底遂在東流水街重新修建造幣廠房,次年竣工投產。因此東流水街北麵便有了銅元局前街和後街。
護城河上有碼頭可以運煤,這裏離北關車站貨場又相對較近,1912年,劉恩駐將電燈房從院後遷至西門北麵,護城河東岸建發電廠,使老城及西關一部分居民用上了電燈。1919年,電燈房增資擴股後更名為濟南電汽公司。劉恩駐還在東流水北麵的銅元局後街購置有七進院子帶前後兩個大花園的豪宅。全國有名的戲班子來濟南演出,都會被請到劉家大院做客。30年代“四大坤伶”之冠的雪豔琴還曾在劉家大院前花園留影。後來由於護城河的航運能力衰退,沿鐵路的“軲轆馬”運力不濟,電廠運煤全靠一輛輛排子車。給排子車幫忙拉襻的孩子們、掙車夫水錢的茶水攤,以及掃煤灰回家和煤餅燒火做飯的婦女們構成了這裏的另一種景致。在帶給人們光明的同時,發電廠高高的煙囪冒出的濃濃黑煙和隨風落下的厚厚煙灰,卻讓西門裏、東流水、銅元局乃至製錦市一帶的居民吃盡了苦頭。20世紀60年代初,黃台電廠建成啟用,老電燈公司才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原址上建起了山東省工業展覽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