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之湖
文人眼裏的大明湖是抒發浪漫情懷的名勝:曾鞏在此納涼,劉鶚在這裏觀佛山倒影。而在湖民眼裏,這片水就是賴以養家的聚寶盆,他們在這裏衝船、逮魚、種蒲、踩藕,使大明湖成為這座老城的魚米之鄉。
外地人愛逛趵突泉,因為它是濟南名勝,有“天下第一泉”的美譽;當地人則更喜歡大明湖,因為它大,玩得痛快。湖納百泉,像是這座老城的胸懷。
描繪大明湖的詩文很多,最為著名的要屬那刻在鐵公祠內的名聯:“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寫字的這位是乾隆年間的進士、書法家鐵保,作詞的這位便是被乾隆稱之為“江西大器”的進士、清嘉慶年間任山東學史的劉鳳誥。他雖官居他鄉,卻如此愛戀濟南山水,不僅將大明湖,而且將整個濟南寫活了。他的這副對聯與劉鶚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楊”一道成為宣傳濟南的最佳廣告詞。那時的濟南湖大,城小,柳樹多,荷花更多!在宋代時,大明湖曾被稱為西湖,據說全國的“西湖”有三十幾個,所以杭州人便毫不客氣地將劉進士的這副對子刻在了西湖三潭印月島小瀛洲上(李杭育《老杭州》)。今天,濟南市樹和市花分別為柳樹和荷花,這也同杭州撞了個滿懷。
為大明湖唱讚美詩的諸多文人中,最有名的就是詩聖杜甫。唐玄宗四年,他來山東臨邑看望弟弟杜預,途經濟南時與時任北海太守的李邕同遊大明湖,寫下了最早讚美大明湖的詩篇《陪李北海宴曆下亭》,雖然曆下亭搬過好幾個地方,但那兩句千古絕唱“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卻始終縈繞在曆代濟南人的心中。清代詩人、書法家何紹基在濟南,別人為他餞行,他酒後即興將這兩句詩寫下來,後又被刻製成楹聯,懸掛在曆下亭正對的回廊過門樓上。
曾鞏在濟南為官時為濟南,也為大明湖做了不少好事:修建了北水門、彙波渠和百花堤,使湖水“久雨不漲,久旱不枯”;架設了芙蓉、水西、北池等橋梁,形成“七橋風月”之景象;設立了北渚亭、環波亭、水香亭,豐富遊覽觀景要素。這也是古時對大明湖集中整治規模最大的一次。後人不忘曾南豐的功德,在大明湖北岸離北水門不遠處修建了南豐祠。他的詩《西湖納涼》將大明湖描寫成了避暑勝地:問吾何處避炎蒸,十頃西湖照眼明。魚戲一篙新浪滿,鳥啼千步綠蔭成。虹腰隱隱鬆橋出,鷁首峨峨畫舫行。
最喜晚涼風月好,紫荷香裏聽泉聲。
明代萬曆年間進士、詩人王象春是秋柳詩人王士禎的從祖,他來濟南時,在大明湖南岸的百花洲上購得明“後七子”之一李攀龍的舊居白雪樓為家,又築問山亭。羨煞濟南山水的他,作《濟南百詠》(也名《齊音》)組詩時,把濟南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讚美個遍。他的《明湖蓮》詩說:“五月荷花半壓塘,北風直送滿城香。當壚瓶酒兼蝦菜,南客遊來不憶鄉。”
清代濟南本土詩人任弘遠的《明湖雜詩》,則寫到采蓮女在湖中邊采蓮、邊納涼的情景:“六月乘涼爭采蓮,湖中來往女郎船。臨行笑折新荷葉,障卻斜陽細雨天。”何紹基曾在濟南前後住過近五年,大明湖邊也曾有他的居所,他的詩反映了自己的切身感受:“我昔大明湖上住,出門上船無十步。高樓下收雲水色,小橋徑接漁樵渡……半生足目江湖多,詩草酒痕成冊簿。算來難似明湖遊,少年奇賞由天付。”
當年老殘是在秋天乘船遊湖的。“蕩到曆下亭的後麵,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住,那荷葉初枯,擦得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那已老的蓮蓬,不斷的繃到船窗裏麵來。”他還在湖北岸鐵公祠南望“佛山倒影”:“梵宇僧樓,與那蒼鬆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麵,仿佛宋人趙千裏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裏長的屏風。正在歎賞不絕,忽聽一聲漁唱。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淨的同鏡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顯得明明白白。那樓台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劉鶚《老殘遊記》)今天,鐵公祠小滄浪裏立有“佛山倒影”石碑,讓人期待老殘所看到過的奇妙景象能夠再現。
現代作家王統照回憶當年與徐誌摩在濟南炎熱的夏夜一同夜遊大明湖,他們“臥在船上仰看著疏星明月”,聽著“間或從湖畔的樓上吹出一兩聲的笛韻,還有船板拖著厚密的蘆葉索索地響”。
這些美文詩篇多是寫景狀物的,將大明湖的遊船、拱橋、蓮荷、蘆葦、斜陽、月色、飛鳥等風物刻畫得那麼美,那麼浪漫,那麼妙不可言。而描寫大明湖的人物故事,則少之又少,采蓮女之類不過是風景的陪襯。老舍在濟南時曾經以“五三慘案”為背景寫過名為《大明湖》的長篇小說,自然是說故事的。但十分可惜的是,從不留底稿的老舍將小說原稿寄給了上海《小說月報》後,其書稿不幸在1932年“一·二八”淞滬之戰中葬身火海了。書稿中的完整故事連老舍本人都記不起來了,即便他後來根據回憶將其中的部分情節改寫成了短篇小說《月牙兒》,卻也似乎與大明湖關係不大。對濟南人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大憾事。
台灣女作家瓊瑤倒是在不經意間寫到了大明湖的故事。她的清宮戲《還珠格格》裏“插播”了一段乾隆巡遊濟南時與大明湖畔一位名叫夏雨荷的女子發生的感情糾葛,並演繹出他們的女兒紫薇的人生悲喜。電視劇紅遍全國,濟南的觀眾尤其關注夏雨荷,到處打聽她究竟出生在哪條街,一些好奇心強的外地背包客也來大明湖按“劇”索驥,非要找到當年夏雨荷與皇上幽會的地方不可。南豐祠外的水榭遂改稱雨荷亭,裏麵準備了紫薇、小燕子的格格服飾供遊客拍照,道具中還包括蘆葦叢中皇上乘坐的畫舫。人們拍照時有說有笑,熱熱鬧鬧,把劇中原有的“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淒美意境丟在了腦後。乾隆來過濟南多次,也遊過大明湖,並留下了禦書“曆下亭”及一些詩文,但是否有過與夏雨荷的交往呢?一家當地電視台便依照瓊瑤故事線索東找西打聽,還真在小東湖附近找到了一戶夏姓人家,可誰也不敢斷定夏氏祖先裏有沒有攀上皇上這門親的。最終隻好打跨海電話找到了始作俑者瓊瑤本人,她細聲細語地解釋說,夏雨荷是她創作的人物。她本人從未到過濟南,劇中提到過的濟南地名,都是她根據有關資料查找的。觀眾這才恍然大悟,失落感也油然而生,但曆史自有清白,文學就是文學。
經過曆朝曆代的人為包裝,大明湖的粉黛一天天增厚,天然本色少了許多。其實,遠的不說,半個多世紀前,大明湖樸素得像一個清晨起來尚未梳妝的村姑。昔日的大明湖是一個大大的漁村,湖西和湖北岸是高高的府城牆遮擋,湖東和南岸則與街巷民居相通。上個世紀初,城牆西北角開了個小便門。從北關火車站經此門沿西城根街至電燈公司(後來的工業展覽館館址)鋪設了一條窄窄的雙軌鐵路,上麵行駛裝著煤炭的人力翻鬥車,由兩個苦力一前一後的肩扛手推緩緩行進,湖民們形象地稱之為“軲轆馬”。湖濱的住戶分野鮮明,湖東南岸多書香門第、達官貴人,湖被他們當作了後花園。湖民們則集中在北岸北極廟到鐵公祠一段,時稱北城根街,有百十戶,分趙、劉、隗三大家,其他還有周、胡兩姓。由於世代居住在此,姓氏單一,人口又少,敘起來都能攀上親戚。這湖對他們來說則是賴以生存的米糧倉。
為便於耕作,當時的湖麵並非今天這樣煙波浩渺,而是由一條條縱橫交織的地埂隔開,形成一塊塊四四方方的池塘,池塘內是各家各戶種植的藕荷、蒲菜和蘆葦,地埂上則是一棵棵高大的垂楊。池塘間有公共水道,當地人稱之為河,供各家行船和遊人湖上遊玩。如無亭台樓閣的映襯,真可謂一派鄉間野趣。
1922年,赫赫有名的北大教授胡適曾兩次來濟南,第二次來濟時,他在司家碼頭雇了條遊船暢遊大明湖。眼界高闊的他似乎不滿這有些畫地為牢、各自為政的小氣和拘泥的湖景,便賦新體詩道:“哪裏有大明湖?隻看見無數小湖田,無數蘆堤,把一片好湖光,劃分得七零八落!這裏缺少一座百丈的高樓,使遊人把眼界放寬,超過這許多蘆堤柳岸,打破這種種此疆彼界,依然尋出一個大明湖。”後來這首曾名為《遊大明湖》的詩發表在《努力周報》第25期上。
八九年後,老舍客居濟南時也遊覽了大明湖。與胡適一樣,他對大明湖沒有留下太好的印象,其文筆較胡適更露鋒芒:“湖中現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地’外留著幾條溝,遊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少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隻見高高低低的‘莊稼’。艇行溝內,如穿高粱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麼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所以,它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大明湖之春》)然後他將筆鋒一轉說起了大明湖之秋:“隻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這時候,請到城牆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莊稼’已都收了,湖顯得大了許多,大了當然也就顯著明。”看了這兩段話,我作為濟南人心裏卻不是個滋味。這位對濟南大唱讚美詩,寫下了眾多的美文來謳歌趵突泉、千佛山、廣智院,甚至山水溝藥集的大家,卻唯獨對大明湖如此貶低,但這就是曆史上的大明湖。這就是率直的老舍,有好說好,見壞說壞。
與賞景為快的文化人比起來,湖民更加現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經地義。對他們來說,湖就是個聚寶盆。當地人說:“水有多深,錢有多深。”不僅白蓮藕、蒲菜、鯉魚、湖蝦是濟南人最喜愛的佳肴原料,可以賣個好價錢,就連浮萍草、荷花梗、蘆葦根都是中藥材,有人專門收購。漫灘上有的是旮旯油子(即田螺),可送到縣西巷集市上去賣,做成的醬油螺螄,濟南人頂愛吃。田螺扒出肉來送到萬紫巷商場,送多少要多少。有了如此多的掙錢路數,勤勞的湖上人家便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了,栽蒲菜的,種藕的,衝(撐)船的,拿魚摸蝦的,誰有本事誰掙錢就多。
我有一門親戚便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隗家。據說隗姓是從明洪武六年遷來的,至今已有二十多代。隗廣智年近古稀,身子骨硬朗,無疑得益於年少時在湖上的摸爬滾打。他的父親隗鵬在湖上算是能人,拿魚、撈蝦、踩藕、衝船樣樣通。剛解放時,他還擔任大明湖捕魚委員會生產隊長。他有一手絕活,晚上在湖中下上十幾個用竹子編製的蝦籠子,一拃長的湖蝦鑽進去就別想出來。早上將活蹦亂跳的湖蝦小心收起,不傷腿須,集中裝到兩個籠子裏,送到金菊巷裏的燕喜堂,每天兩斤,保證鮮活。
隗廣智說,現在的大明湖種的多是紅蓮,開粉色的荷花,雖然好看,遊客喜歡,但蓮藕個頭小,產量小,口感麵而不脆,隻能做藕粉,過去沒人種。
而舊日的大明湖是一色的白蓮藕,這樣的藕個大身子輕,藕眼大,口感爽脆,生吃起來賽過雪花梨,沒有渣。藕雖好吃,但種藕和踩藕卻很有學問,也十分辛苦。踩藕是濟南收藕時的行話。初秋收藕時,需光著身子進入水和泥中。還有的要春節前踩的,則需穿上用麻繩縫製的不透水的牛皮衣下到冰冷的湖水中。藕一般埋在泥下半米深處,踩藕人要根據藕稈和藕葉的方向,來判斷藕橫在泥中的位置,用腳在水下探索找到藕枝藕節。踩到藕,用腳尖挑起,接著就是拉藕,拉藕時要用力得當,要踩好拉好,不能將藕枝踩斷拉斷。藕整支賣,好看好賣價也高;如果藕被踩斷、挖破皮或者灌進泥湯,等於破了“賣相”,賣不出好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