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解放閣片區的拆遷改造將原先寬厚所街為主的老街陋巷及四合院基本拆得幹幹淨淨。隻有浙閩會館、金家大院和李家大院這三組建築呈鼎力之勢,凸立在一片瓦礫之上,很是異樣。而2011年4月底,保護了近三年之久的李家大院也突然倒在了鏟車和油錘的巨大轟鳴聲中,被夷為了平地。隻有另外兩組建築,頑強堅守在被稱為“明府城”的東南隅這片雖然狹小卻有著深厚曆史文化積澱的土地上。
隨後對這一片區進行的考古發掘共發現古井23口,房基27座,灰坑90個,房屋100餘間,並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瓷器、石雕構件、石頭柱礎等文物。更為驚喜的是,發掘出了明代寧陽王府和寧海王府的遺址。這兩座王府東西並列,相距70米。西側寧海王府遺址,整體保留較差。而東側寧陽王府遺址,保存較為完整。主院牆東西寬83米、南北長134米、牆厚1.7米,局部保留高度近2米,共有房屋100餘間。主院五進,東跨院三進,西跨院兩進,另有廂房、回廊等建築。
南門裏以西的南城根一帶變化更大,有了些現代都市的氛圍。天地壇街已寬得不行,而昔日學子看榜處的榜棚街更是一溜的筆直,“勝利”、“華魯”兩個高檔寫字樓分列左右。隻有衛巷和府館街在這一座座“龐然大物”的陰影下、夾縫中曾經保留著自己的古雅和嬌小。
衛巷南首東鄰是黑虎泉西路小學,過去叫南城根小學,其前身是光緒年間山東師範學堂創辦的附屬高等小學堂,屬省內第一所省立小學。再早,這裏便是明朝禁衛軍駐地,又稱“濟南衛”,隸屬都指揮使司。當時都指揮使司轄濟南衛等19個衛和17個獨立的守禦千戶所。到清代濟南衛原址改為撫標右營遊擊署,規模也隨之縮小。這衛衙西鄰的街道自然就叫衛巷了。別看曆史上這裏是兵營,舊時卻還有諸多的廟宇。衛巷南首正對的原有三元宮,巷中路西緊傍財神廟,巷中路東有觀音禪院,巷北路東是準提庵,雖然規模、形製都不大,卻也佛道雜處,香火繚繞。後來隻剩下觀音禪院的門樓和準提庵的正殿了。這座康熙初年建成的準提庵正殿三間,坐南朝北,每間都有四扇近四米高的鏤花門。殿頂的正脊和垂脊上所雕的數組“二龍戲珠”圖栩栩如生。一個古庵裏有如此眾多的龍的圖案,令人生疑。據說這裏最早建庵的僧人是一種替僧。“文革”以後,這裏成了水產門市部,老屋簷下擺些帶魚、黃花魚和海帶之類,頗有些異樣。2001年,泉城路拓寬改造時拆掉了周圍的建築,這座古庵的正殿暴露出來,成了臨街房。它的古樸、破敗、嬌小與咫尺外寬闊的泉城路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衛巷中段朝西有條支巷,最早叫副官街,可能也與軍事有關。後來此街因明代德莊王第六代孫嘉祥王和清平王建有王府,後改稱富官街。再後來定名府館街。仔細觀察不難發現,路北有幾處四合院門樓高大,形製優美,顯示出當年宅院內富商官宦人家的特有地位。府館街東首路北,還有座時代更近的兩層洋樓,據當地人說,這是當年“祥”字號舊軍孟家的家產。史料載,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有錢人組成的行業協會濟南市商會便設在此街辦公,富商巨賈,也經常在此碰頭聚會。2002年,伴隨著泉城路拓寬和附近區域的連片開發,此街已全部消失。隨後,為建設恒隆廣場,衛巷也沒了蹤影。
在老城區內舊的街巷格局變化最早的當屬連接南門裏大街的舜井街了。濟南人自古對舜充滿景仰與崇拜,曆山(千佛山)上有舜祠,趵突泉畔有祭祀大舜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的娥英祠,護城河曾被命名為娥英水。舜井街的命名是因為這裏有一眼舜井,也稱舜泉,為七十二泉之一,相傳大舜曾在此淘井,水勢曾經很旺。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便有“舜泉在祠東,一名舜井,雙井並列,世名源源”的記載。相傳此井不僅水勢旺,還會突然猛漲。清代王士禎在其《香祖筆記》中就有康熙年間舜井“忽溢高數尺,須臾泛濫”的說法。而《續修曆城縣誌》中則有如下的記載:清道光二年(1882)秋天,舜井突然漲水,大量噴湧,流經刷律巷,直抵巡撫衙門,“十餘日方止”。井旁原有宋代元豐年間建的舜皇廟和娥英廟。
舜井街北連院東大街,南頭斜衝南城門,自古便車水馬龍。原先不寬的街道兩側店鋪林立,有木器鋪、馬車行、雜貨店、銅錫器鋪、書肆、古董店、大鼓店和飯館。街南首路西有家名叫“友竹山房”的書肆,專營珍稀古籍、碑帖和字畫,濟南有名的藏書家時常光顧於此。元代時,丘處機的弟子陳誌淵、趙誌信在舜廟東側建全真派道教廟宇迎祥宮,並立有元代曆史學家、書法家張起岩撰書碑文,元代散曲家張養浩篆額的迎祥宮碑,解放前廟宇廢圮,那通石碑也下落不明。20世紀30年代,私立國醫學校設在舜皇廟內,後來這裏成為舜廟小學。1977年此廟拆除,原址上建起65中教學樓。原先這裏除舜井外,還有香泉、古杜康泉等名泉,南門一帶的居民都到這裏挑水喝。解放後,隨著泉城路的崛起,此街商業功能的退化,舜井被填埋,這條老街失去了舊有的靈性。
1985年,濟南市建設十大商業街,舜井街名列其中,沿街有十九棟框架結構的大樓組成,在今天看來算不上經典,更談不上完美,但那順勢而建、自然彎曲的街道走向,寬窄適度的街麵,整齊中富於變化的建築布局和有分有合的商業功能,一律褐色的斜坡簷口和淡黃色的建築基調,在當年所謂十大商業街中最為整齊劃一,1988年被評為“泉城十大景觀”之一。街上的店鋪中,富麗商場的服裝鞋帽,大亨皮草行的高檔皮衣,齊魯漁業商場的海鮮副食,濼源金店的黃金首飾,僑彙商店的名牌煙酒,魯鵬商廈的家用電器等吸引了濟南百姓的眼球。山東畫報社在街東開設了濟南彩擴圖片社,服務人員帶著白手套在玻璃房子裏現場操作原裝進口的彩擴機。當人們眼看著衝擴的照片從機器裏一張張“吐”出來,隻覺得稀奇和興奮。
舜園是此街的最大亮點,顯示了設計者之慧眼。舜園建於原舜廟舊址,由重簷廡殿頂的牌樓、舜井鎖蛟雕塑、湘妃亭、醉心亭、假山、遊廊和反映大舜傳說的連環彩釉陶瓷壁畫組成。填埋已久的舜井被疏浚,修複了石雕井欄。那通迎祥宮石碑在拆遷時被從民居的牆壁上取下,立於舜園內。園北側的仰舜齋裏一派書香,銷售的盡是文房四寶和名人字畫。雖說園子很“袖珍”,但能在寸土寸金的地段有一席之地,鬧中取靜,難能可貴。
後來此街成了遠近聞名的家電批發一條街。什麼索尼錄音機及錄音帶、鬆下錄放機及錄像帶、先鋒LP影碟機、愛華組合音響、JVC音箱等,全套的日本家電一應俱全,上貨的時間僅比廣州番禺稍晚幾天,都是空運過來,據說多為原裝走私產品,價格自然比正規的家電商場便宜很多。除濟南的消費者外,省內各地及周邊省份的批發商也到這裏拿貨。一時間,到舜井街買家電成為一種時尚。但見街上的大小商店,黑色的家電一摞又一摞,一個個裝著電器的大小紙箱車載人扛,出出進進,好不熱鬧。
沒過多久,這條原本以文化與商業有機結合而立足泉城的名街成了魚龍混雜的街市。橫七豎八的電器廣告牌匾,強拉硬扯的條幅,使原本雅致的街道淩亂不堪。小小的舜園之命運更是可悲,黃色玻璃瓦覆頂的群房被比例嚴重失調的高大廣告牌壓得要塌掉的樣子。舜井旁更是雜物橫生。那座不大的假山也被“愚公”移掉了。二十多年後,此街終於又一次作古,世茂廣場呼之欲出。
偏巷幽歌
在大明湖新區建設之前,大明湖東岸以東,明湖路以北,依然保留著傳統的街區格局。因這一帶沒有什麼交通要道,也非商業集散地,曾是老城內四合院最集中的地區,一些巷子還保留著青石板路。
原先大明湖沒有圍牆時,周邊的許多街道都與湖畔相連。湖北岸的北水門一向不通車馬,隻通舟楫,這相鄰的街巷便行人稀疏,門庭冷落。解放後大明湖圍牆造園,與這裏的老街便有了隔擋。一些街巷如北門裏街便成了口袋似的死胡同,更顯得偏僻而幽深了。除南北曆山街拓寬後成了大明湖東門的交通要道外,其他街巷依然故我,狹窄而悠長,長街連短巷,而北門裏街、閣子西街、北曾家橋街、司家碼頭街和秋柳園街一直保留著老石板路,成為濟南舊街巷的標本。在這一帶漫步,仿佛昨日重現,時光倒流。
舊時的大明湖南岸原先有兩處集中停船的碼頭,一處在鵲華橋頭,另一處是司家碼頭。司家碼頭附近原本是隻有三五戶人家的小村莊。早年時蒹葭蒼蒼,楊柳依岸,菊生東籬,雞犬相聞,一派鄉野氣息。清道光年間曆城舉人王鍾霖有詩讚美道:“近水還臨市,人家宛似村。伊水湖口卜,幾戶馬(同”碼“筆者注)頭存。楊柳有泥路,蒹葭白板門……雞鳴茆舍頂,犬出竹籬根。馴鴨知聲喚,鮮魚不價論。”
晚清時這裏先有了司家莊的名字,後有了司家碼頭之街名。司家是這個村裏的有錢人,其中司紹堂、司鬆岩父子從事實業,在杆石橋南開辦了毛巾廠,“司家”之名便在濟南百姓中間口耳相傳,知名度也日益攀升。這條南北走向、長不足百米的小街北與湖岸相連,南通東西鍾樓寺街,西與正誼中學毗鄰,東與秋柳園街相接。20世紀50年代,大明湖豎起圍牆,司家碼頭的功能喪失,這街也被攔在了公園外成了死胡同,昔日的景象不見了。稍晚些時候,東門裏大街、司家碼頭街、東西鍾樓寺街合並改稱明湖路,司家碼頭的街名從濟南地圖上消失。
原司家碼頭街北首盡頭有座三公祠,碼頭就在旁邊。街上住的幾戶人家都是平民百姓,有種湖田的,撐船的,織布的,拾破爛的,挑大糞的,也有掌勺的大師傅。路北首道東的第一個院子,是司紹堂的故宅。由北向南的第二個院子,即後來的明湖路235號,住著司鬆岩及其子孫。這是一處典型的四合院,北屋三間,兩明一暗,另有東西廂房和南屋各兩間。北屋窗台下那口司家井常年流淌著。司家的第四代孫司長嶺和那些祖上留下的八仙桌、太師椅一起,一直堅守到搬遷以前。
第三個院子則是辛鑄九的宅院,其規模和司鬆岩家差不多。稱得上大戶的是路西中段的一處五進院落,占地達三千多平方米。其中跨園內有北樓,上下兩層。據說這裏曾是清末山東鹽政使王鴻鹿的官邸,後來由王家的私塾先生陳氏居住,而北樓則成了出租房。街的北首原先還有一家主營濟南菜的飯莊“雅園”,店裏掌勺的大廚李讓就住在此街,解放前飯莊倒閉。
司家碼頭街向東便是學院街。清雍正四年(1726),山東提學道與其他省一樣稱為提督學院,並改官名為“欽命提督山東省學政”,俗稱“學台”,其駐地就叫“學院”,街名由此而來。雖然學院早已不見蹤影,但路東那組帶有高闊門樓的四合院保存完好。據說這些房屋解放前屬張姓大戶,張家四兄弟一家一個院子,後來充了公,成了普通民居。
學院街北行東折即為秋柳園街,是清代詩人王漁洋讀書的地方——秋柳園舊址。王漁洋(1634—
1711),字士禎,號漁洋山人,原籍諸城,祖上遷至新城(今桓台),此後世代均居濟南大明湖畔。他的詩中有很多對濟南山水充滿情感的描繪,像“濟南山水天下無,剩水殘山還自殊”。他常與朋友到秋柳園中宴飲、讀書,還以此成立了秋柳詩社,寫下了《秋柳四章》,其中有“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和“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指玉塘”等佳句,詩中句句寫柳卻不見“柳”字,一時風靡大江南北,因此也有人說他的詩是中國“朦朧詩”的濫觴。秋柳園不知何年廢圮了。街上11號是個三進四合院,房主是西門亨源木業的王玉林。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家蓋房時曾挖出來一塊石碑,據石碑記載,這裏就是秋柳園遺址。後來這座院子的主人是王玉林的兒子王德明,我見時他時,他已是八十歲的老人了,但對文化的鍾愛,對這條小街的眷戀與祖上一脈相承。全長不過百餘米的老街上磨得光亮的青石板路麵,向人們傳遞著幽古情思。
從秋柳園街再往東走,便是彙泉寺街、閣子西街、閣子前後街及賀勝戲場街。這一帶既沒有什麼有名的商業建築,少有的廟宇也早已傾圮。彙泉寺街北首是今日大明湖的蘭花島,早先是個半島,與彙泉寺街連為一體。因小島景色幽雅,植被茂盛,是夏季納涼佳地,老濟南稱其是“清涼島”。上有彙泉寺,是個佛寺,辛亥革命後中華佛教協會支部建在此。這裏曾是泉水入湖口,故得寺名。寺何時倒塌或被拆除不得而知。舊時彙泉寺街叫二郎廟街,廟址是路西一間小平房,臨街牆上嵌有石刻。濟南民諺中“東更道,西更道,王府池子,二郎廟”,這最後的地名指的就是這裏。“文革”時“破舊立新”,改稱二賢街了,似還不妥,便因襲舊有名勝改稱彙泉寺街。
在閣子前後街的結合部,過去還有個彙波寺,彙波寺上築有三官殿,內祀諸神,佛道雜處,當地人俗稱為閣子。後來修整街道時,將閣拆除。過去閣子前街叫彙波寺街,閣子後街稱為“後街”。後來的大明湖東岸平淡無奇,缺少起伏,可以想象,有了彙泉寺和彙波寺,東岸的景致就非同一般了。
湖東一帶最為熱鬧的地方是南北曆山街西賀勝戲場街上原有的“大舞台”。“大舞台”是個老戲園子,由劉和坤為班主的京劇科班“全勝班”創辦於1870年,是濟南第一家劇場,當年還上映過無聲電影。據老人們回憶,這戲園是個圓形,地方不大,條件非常簡陋,是用席子和葦箔紮起來的席篷。四周牆壁是用木板釘製的,戲台坐北朝南,台下幾十張方桌,開演時觀眾坐在桌子四周,邊喝茶邊看戲。戲園東西兩側還有簡易的兩層廂樓,是有些身份的人看戲的專座。民國初年,著名的京劇演員汪笑儂就經常在此演出。後來此地成為濟南著名的戲班易俗社的演出陣地,像扮演老生的張金泰、扮演青衣的邱步武都常常到此。《桑園會》、《擊鼓罵曹》和《賣馬》等京戲劇目都經常在此輪換上演。1920年新年,山東學生聯合會在“大舞台”演出愛國反帝新劇,遭軍警幹涉,參加演出的學生被打傷,劇場部分設施被砸毀。後來在一次大火中,“大舞台”化為灰燼。這賀勝戲場街的名稱在後,有人說這是“火剩戲場”留下的諧音。
曆史上這片區域住著不少大戶,其中多為商人,而濟南向有“十商九鹽”的說法。販鹽在當時特定的曆史條件下頗為賺錢,鹽商無不腰纏萬貫,宅子自然也很講究。閣子前街東側與之並行的有條街叫東玉斌府街。相傳過去是德王女婿的駐地。皇帝的女婿叫駙馬,王爺的女婿叫儀賓,其住所自然叫儀賓府。人們在口口相傳中以訛傳訛為玉斌府。街口路東6號是座不尋常的四合院,院子正房和南屋都是二層樓房,磚石結構,工藝精細,山牆上的磚石浮雕也十分傳神。這座房子有兩百多年的曆史,最初的主人姓左,是濟南府有名的大鹽商。解放後這裏成了十戶人家共住的大雜院。
當然,最令我心儀的還是那一座座曆經滄桑的老四合宅院和那些生活在裏麵的人。這些院子大多為老磚築成,也有些土坯或夯土牆,屋頂上是花脊小瓦,硬山坡頂的門樓上枯萎的衰草在微風中搖曳。這裏的人依然過著自己習慣了的平淡、祥和、舒緩而有些慵懶的生活。我敲開一扇扇大門,不是丁香花開,就是榴花似火。家雀在老屋簷下做巢,白鴿在主人提供的旅舍中休憩。天井裏的人們在鍋碗瓢勺的交響之後,便以搓麻將、打撲克、下象棋添樂。槐樹下借助一把躺椅、一把芭蕉扇品茶納涼,更是老人們的美事。到了冬天,老人們提著馬紮,找個背風的牆根處坐下,抄起手來,懶懶的冬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走街串巷的磨刀人的吆喝聲,吹糖人的小銅鑼聲,彈棉花的弓子聲將街坊鄰居吸引到巷子口,見了麵自然家長裏短,絮絮叨叨,呈現出淡泊、閑適、質樸的人間生活景象。
如今,上麵所說的這些七曲八拐的老街陋巷被一股腦劃進了大明湖新區拆遷改造。一些孤立的老建築保留下來,司家小院裏的井水依然在流淌,學院街的張家大院改建成“老舍與濟南”紀念館,秋柳園街保留了王家大院,所謂的儀賓府也整治一新,還重建了高聳的超然樓和曾經的“七橋風月”。欣慰之餘,總覺得還少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