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財的寶葫蘆
芙蓉街曾是濟南老城內最著名的商業街,有過一百多家店鋪,其中有很多老字號,有好幾個“濟南之最”,曾經引領濟南的時尚潮流。
有位朋友對我說,台灣商人至今有這樣的經營理念,凡是商業繁盛的街道,一定不能寬闊而敞亮,而應像寶葫蘆一樣密不透風,惟其如此,財氣和運氣才不至於漏掉。聽起來,台灣人或者說是大陸去的台灣人還都講些老理兒。這寶葫蘆說法正是以前經商者所常常采取的。芙蓉街當年就是一個“寶葫蘆”。
芙蓉街這個浪漫而極富詩意的街名源於街西今69號院內的芙蓉泉,此泉與街上其他兩個泉子——南芙蓉泉、朱砂泉皆屬珍珠泉群。金元時,附近建有薑家亭。因地靠王府池子,德王府修建西苑時,這裏也沾了王爺的光變得富貴起來。清前期,韓觀察將芙蓉泉圈進宅內,在此建芙蓉館。清康熙初年,伴隨德王府西苑的廢圮,此地景色漸衰,橋毀亭塌,但曾寄跡於此的清代詩人董芸還是留下了“老屋蒼苔半畝居,石梁浮動上遊魚。一池新綠芙蓉水,矮幾花陰坐著書”的美妙詩篇。
中國向有“廟市合一”或“前市後廟”的街市格局,如南京夫子廟,蘇州觀前街,上海城隍廟等等,無一不是商賈輻輳之地。芙蓉街北有府學文廟和關帝廟,中段路東有龍神廟,路西有尼姑庵,加之西北緊靠貢院,香客、學子、車馬行人日漸增多,商家富賈各路雲集,街市便漸漸成型。至全盛時,這條寬不過四米,長不過五百米的街巷,與相連的芙蓉巷、金菊巷和平泉胡同等支巷在內,商號多達一百四十餘家。裁縫鋪、首飾店、染坊、書館、照相館、樂器行、診所、銅匠鋪、銀匠鋪、眼鏡店、雜貨店、鞋帽店、服裝店乃至青樓妓館等一應俱全,許多商號堪稱“濟南之最”。像濟南最早出售水晶眼鏡的眼鏡店、濟南最大的樂器店、最早的照相館、最有名氣的魯菜館、規模最大的菜館、最早的鑲牙館、舊城內唯一的汽水廠,以及解放前老城內的最高建築等都“擠”在這條街上,成為濟南開埠前最為繁盛的街市。
既使你今天走在這條狹長的巷子裏,麵對著一座座斑駁破敗而又古色古香的樓宇和宅院,一間間塵封良久的商號鋪麵,依然可以想象到當時這裏的人聲鼎沸和車馬之喧。
街的南首有兩幢斜對著的高三層的西式樓房,今天看來不怎麼起眼,可在當時,這樓卻是鶴立雞群。路西那幢灰色的樓為山東教育圖書社,由山東教育家鞠思敏、王祝晨、許德一等人發起,兩百多位教育界人士共同參股,1913年創辦,上世紀30年代後由大布政司街(今省府前街)遷此重建,濟南設計師參照德式建築設計,成為解放前舊城內的最新式的最高建築。一層是營業廳,二層為經理室和公寓,三層是書庫。樓外部采用巴洛克風格的裝飾手法。三樓外設一不大的挑台,在此憑欄俯瞰,芙蓉街景一覽無餘。舊時這裏主營中華書局的圖書,兼營文具和教育學儀器,很受讀者歡迎。據說在濟南淪陷前的1937年,這家書店銀行存款達七萬多銀元,相當於五座書店的成本。日偽政權時期,經營者一身傲骨,積極提倡國貨,拒絕發行奴化青年的日偽課本。1962年,這家書店停止了經營,這座建築曾被改為山東省教育廳招待所和電子器材廠的營業部,現為一家飯店包租經營。
街東,方方正正的那棟紅磚樓則是上世紀20年代建立的廣利順雜貨店,係舊城內最早采用機製紅磚的建築,在老城內一片黑瓦青磚的海洋裏格外醒目。尤其采用新式的玻璃櫥窗,方便了商品陳列,成為現代商店的雛形。
過去所說的“雜貨”,並非今天所指的土產雜貨,而是指服裝、百貨類。“廣利順”經銷服裝、鞋帽、綢緞、絲繡、進口瓷器、玻璃器皿,還有上弦啟動的火車、輪船之類的兒童玩具等“洋廣雜貨”,成為當時老城內最為時尚的賣場。30年代,這裏成為同生弧光美術攝影公司,以弧光燈照明布光,成為濟南最大的“電光日夜大攝影場”。
芙蓉街南口第一個向東去的岔路是一條與之同名的小巷。芙蓉巷中有三家店鋪在泉城路拓寬前尚存昔日的模樣。巷中段路北、平泉胡同東側是“老濟南”心目中頗有些聲譽的老號“大成永”鞋帽莊。這裏生產的鞋子在城裏很有名氣,當時有這樣的順口溜:“頭戴一品冠,衣穿大有緞,腳踏大成永。”現存的這座清末建造的三進四舍院,係明清時期商業建築盛行的“前店後坊”式,至今二進院門上還保留著如意紋樣和象征“福祿”的磚雕。房舍挑簷下還有“獅子滾繡球”等精美的石雕、磚雕造型,象征財源滾滾。
“大成永”的東鄰原有一座嬌小玲瓏的二層小樓,這便是濟南首家衛生鑲牙館。創始人張巽辰,臨清人,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後在上海跟法國醫生學習鑲牙醫術。1882年回到濟南後,在芙蓉巷租了間平房,開展了鑲牙業務,還遊走街巷出診。1926年在原址上建造了這座樓房,增添一些新的醫療器材,成為濟南首屈一指的鑲牙館。這座建築有上海弄堂及小洋樓的某些特點,北側相連的又是典型的濟南四合院。這家“袖珍”牙科診所,無疑在濟南醫藥衛生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僅解除了一部分人的病痛,而且還帶來了西方先進的健康理念。他們有時還聘請外地甚至外籍醫師坐堂。我的姑奶奶早年來此鑲牙時,這裏已有腳踏牙車、口鏡和拔牙鉗等“洋玩意”。
大夫是位俄國人,好像中文名字叫俄守發。後來此人還在芙蓉街上開設了守發鑲牙館。1927年,張巽辰還派其得意門生趙鳴歧及侄子張暨堂在經二緯五路開設了分號,實行了病曆和分科診治製度。1942年,張巽辰病故,由於家務糾紛,分號與老號登報斷絕了關係,分號改名為渤海齒科醫院。後來隨著大型西醫院鑲牙門診紛紛設立,這裏的生意逐漸慘淡下來。解放後有人借這老字號之名,搞起了中醫診所,通往後院的黑漆門扇上寫道:“祛病除根,三針保好。”
芙蓉巷還是濟南照相業的濫觴之地。早在光緒年間,這條巷子裏就出現了濟南最早的兩家照相館,一名“容芳”,一叫“耀華”,都是廣東人開辦的。鑲牙館對麵偏東,原有一座剁斧石到頂的二層樓房,形製歐化,體量雖不太大,但很是厚重,穩穩地立在那裏。從牆上鑲嵌“照相”二字和建築年代刻記推斷,它便是蘭亭照相館,其前身是開埠不久後謝小鵬開辦的小鵬照相館,1915年以後改稱“蘭亭”。上世紀20年代以前,濟南照相業普遍使用水彩為黑白照片著色,這樣的色彩透明度強,易上光,但容易褪色。1922年,“蘭亭”在濟南率先使用油彩著色,既色彩豔麗,又便於長期保存。因油彩著色價格昂貴,多在社會上層人物和有錢人的大尺寸照片上使用。這座建築1931年建造,在當時老城內其規模列各照相館之首。
據說在泉城路拓寬規劃中,鑲牙館和照相館這兩座堪稱濟南近現代商業標本的房子是要保留的,盡管爭議很大。2000年開始動遷後,它倆還孤立於一片瓦礫中。直到2001年12月6日,這兩個“難兄難弟”最終仍未逃脫被拆的命運。起先還將鑲牙館拆下的石頭編上號,準備異地重建時照原樣複原。但在不遠處重建的假鑲牙館,根本沒用那些原來的材料,原建築牆上的“張巽辰牙醫士”和“衛生鑲牙館”的精美刻石也不知去向。這座“假古董”無論如何也無法與那座老建築特有的滄桑和厚重相提並論,使濟南老城區的改造中又多了一份遺憾。
濟南人一向重吃,濟南菜成為八大菜係之一的魯菜的重要分支。舊時濟南有四大魯菜館,兩家在芙蓉街,一是燕喜堂,二是東魯飯莊。
這裏說的是燕喜堂老號。用今人的眼光來看,老號的位置很“背”,或從芙蓉街南口北行至中段向東至金菊巷東首,或從院前經西轅門街西行至平泉胡同北首便是。這說明過去人們宴賓時與現代人的心理不同,多擇“背巷”,而不喜歡要衝大道。燕喜堂創建於1932年3月,時值南燕北歸時節,便得了這個雅號。它由兩座三進四合院組成,有兩個高大的門樓。今金菊巷1號為東院,是主人住宅,3號西院為店鋪,共有十八間營業室,同時可容納二百人就餐。創辦人趙子俊,老家曆城,十六歲進城打工,二十歲時到吉元樓飯莊以及後來在芙蓉街北首開設的魁元樓跑堂。燕喜堂這處房產原是濟南電氣公司董事長劉筱航(山東機器局總辦劉恩駐之子)的房產,趙子俊在山東商業銀行董事董丹如的資助下先是租賃,後來買了下來。因趙子俊科班出身,他對菜品質量和特色的要求很高。爐灶掌門人侯慶甫、梁繼祥在烹飪技藝上追求典型的老濟南風味,時稱“曆下風味”,以清湯、奶湯等湯菜見長。
我曾做過九年的餐飲管理工作,說起做菜以“湯”調味,那可是深有體會。所謂“吊湯”的方法,早在《齊民要術》中已有記載。製作清湯時以老母雞、肘子骨,南方地區還要加上肥鴨等為主料,加水煮沸,再用微火煮,使主料香味溶於湯中,中間還要經過兩次過濾,澄清湯汁。用此法製成的清湯,清澈見底,味道鮮美,清湯故名,廣東人稱其為上湯。製作奶湯須用大火,不用過濾,使之呈奶白色,廣東人稱之為“二湯”。絕不像現在做菜,一說奶湯,廚師便將“三花淡奶”放進去。濟南菜素以清湯和奶湯作為烹飪時的調味品。除甜菜外,幾乎所有的炒、溜、燴、燉等烹調兌汁時都要加入清湯。在白扒菜中要加入奶湯,這樣做出來的菜味道鮮美醇厚。燕喜堂的老師傅們說,湯是唱戲的腔,炒菜的魂。灶間裏一口大湯鍋整天開著,不時地續骨頭添水。有人說,在燕喜堂,前台的人到後廚來要塊肉吃容易,要口湯喝卻很難。有了這樣的秘方,他們便創出了奶湯全家福、奶湯蒲菜、奶湯蝦脯、奶湯魚肚、清湯燕菜、清湯蝴蝶海參、清湯禦筆猴頭、汆黃管脊髓、蓮子羹、八寶芙蓉鴨、五香蘋果雞、油爆雙脆、卷筒鴨子、炸子酥雞、蜜汁南薺丸等一係列招牌菜。
燕喜堂還有個“絕活”,即以梁師傅為主擺製的花盤看菜。他的“拚八寶”有葫蘆與秋葉、吉祥與蝙蝠、扇麵與白鶴、花籃與荷花等等,根據不同客人需求變換花樣。燕喜堂的菜好,就餐環境又頗具家居生活氣氛,給人以賓至如歸的感覺。很多人都以在此就餐為榮。趙掌櫃提出,做生意最講究與人結緣,就連拉黃包車的車夫也要請進來,不能怠慢,點菜更是童叟無欺,豐儉由人。燕喜堂開業不足兩年,便躋身濟南府餐館三甲。上世紀30年代,正在齊魯大學任教的老舍偕夫人胡絜青及朋友一同來此聚餐兩次,冬天的一次吃的是濟南名菜“菊花鍋”。
1950年燕喜堂遷至今泉城路北。1956年公私合營,經理由創始人趙子俊的兒子趙鑫榮擔任。趙經理曾用大半年的時間搜集南北特色菜譜,不斷推陳出新。在一次濟南市的廚藝比武中,燕喜堂的師傅都名列前茅,生意也有了新的起色。1958年,這家老字號又搬到今天的泉城路南衛巷口,“文革”後曾改名“紅星”飯店。1980年後又改為“燕喜堂”。1986年新店又一次裝修時,還特意請曾在濟南求學的詩人臧克家題寫了店名,掛在裝飾一新的大門上。但無奈的是,到90年代,店麵因經營不善被賣給了一家銀行,這家曾紅透老城半邊天的飯莊就此有名無實了。好在燕喜堂老號的兩座老門樓還在,趙子俊的孫子趙書元依然住在1號院內。2006年,趙書元找人刻了塊黑底兒金字的門匾,上書“燕喜堂老宅”,算是對這一老字號、對祖先的追憶和緬懷。
與燕喜堂老號相臨的今金菊巷5號和7號院,從建築上看是這條巷子中最為上乘的宅子。5號門臨街,正門為青磚黑瓦的古代門樓,磚石雕齊全,拱券上有石雕蝙蝠,嵌石匾額上有“鹹宜”兩字。入門為照壁,向左進院後為近代磚石混凝土結構的二層洋樓,精細堅固。樓後還有五個小型四合院。據說這裏曾是一家頗有實力的錢莊,主人姓紀,後來去了台灣,上世紀90年代末還回來看過這座院子。還有人說這裏在韓複榘時代曾是一處高檔妓院,生意紅火。
“鹹宜”對麵今金菊巷14號門樓,過去是書畫裝裱老字號英華齋。
1913年英華齋創始人白少傑從北京榮寶齋學藝回來,先在龍神廟處開店,1920年遷此。英華齋在當時的老城內很有名氣,工作人員有二十餘位。開始不收外活,隻供南紙店銷售的喜、壽及開業祝賀禮品中的中堂、對聯、條幅和家堂軸的裝裱。這裏的絕活是古舊字畫的揭裱。白少傑做這種活時要提前休息好,養精蓄銳,幹活時門窗全封閉,不能有人打擾,用象牙製成的專用工具一點一點揭去襯在古畫上的宣紙,有時揭一幅畫需要很長時間,白少傑也從不偷工減料,從而保證了英華齋的質量和信譽。當年,黑伯龍、金棻、張立朝等書畫家都是這裏的常客。1956年公私合營,英華齋並入了濟南金筆廠,字畫裝裱生意少了,但同時裝裱各廠礦圖紙、製作藥盒。後來白少傑的兒子白泰鶴及老伴方宗英還住在這座老宅裏。
與燕喜堂幾乎同一時期創立於芙蓉街中段路東的,是一家以經營膠東菜和承辦大型喜壽宴席為主的東魯飯莊,日偽時期被改名為新東亞飯莊。前後共兩進四合院,院落很大,東西還有側院,可同時擺放一百多桌酒席,其規模舊城內獨此一家。據說當年韓複榘娶兒媳婦時,就曾在此大擺喜宴,芙蓉街被擠得水泄不通。這飯莊後院有座九開間的二層樓房,至今尚存,青磚黑瓦,拱形門窗,後壁正對著王府池子,也成為一泓池水的背景參照物。舊時登樓,賞泉、小憩,別有一番滋味。
不長的芙蓉街上至少有三家在當時聲名顯赫的中西藥房,均在路西。一是對著芙蓉巷口的中英大藥房;二是麵朝金菊巷口的明春堂藥店;三是芙蓉街北段的普太和藥店,都是清末民初創辦。前兩家係廣東商人所為。過去濟南的藥鋪多為京、津、冀和本省臨清等地的藥商把持。廣東人的進入說明濟南開商埠後投資環境有了改善,能夠充分吸收各地的投資。尤其廣東毗鄰南洋,擅長將中國傳統醫藥學與西方藥業的先進製作、包裝工藝相結合,產品具有很強的市場競爭力。像當年明春堂以生產小兒良藥“鷓鴣菜”丸劑最為著名,對小兒頭痛腦熱、消化不良有明顯療效。
芙蓉街的時尚化是全方位的。頗有商業經營頭腦的天津人看到濟南水好,且老城內當時還沒有一家汽水廠,他們遂於1939年在芙蓉街偏北段路東搞起了前店後廠的濟東汽水廠,成為舊城內唯一的汽水廠。當時生產汽水雖設備簡陋,屬手工生產,但操作十分嚴格,據說共有九道工序。人們自然對這種新型的喝了能嗝氣的飲料十分好奇和喜愛。每至盛夏,趵突泉、大明湖這些遊玩之地都有“濟東”牌汽水的銷售點。到了秋冬季,汽水的生意淡了,汽水廠便在院子裏設了磨坊,用傳統的石磨磨製麵粉,在當時洋麵(機製麵粉)充斥糧食市場的情況下,受到許多老市民的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