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背景(二):愛情的底色(2 / 3)

這兩個人的感情是不對等的。一個人傾進了自己的全部,作為一個戀愛中的女孩,米麗亞姆表達了自己所有應該表達和能夠表達的想法,而保羅卻不能理解她這種深情。保羅最後給她寫信斷交,說“你是個修女”。所謂修女,意思是說她過於看重精神生活,而不能夠讓兩人的關係更親密一些,這讓米麗亞姆很受傷。現實生活中,米麗亞姆的原型、勞倫斯青梅竹馬的戀人正是看到了這一句話而和他徹底斷絕聯係,她很難原諒他。

到小說最後,母親去世了,米麗亞姆又來找他,說你現在要做什麼都可以,即使結婚也可以。保羅覺得她對感情是犧牲自己,把自己奉獻出來。他不喜歡這樣。他認為這種愛情不自然,感覺像靈與肉的分離。實際上,恰恰因為他在內心深處不能夠把二者統一起來,所以才把一個很健全的女孩看成簡單的精神象征。靈與肉的統一,是他向往的愛情,但當時的他還沒有這樣的心智去認識。

他當時沒有意識到,米麗亞姆有她的困惑,而她的困惑其實也是社會造成的困惑。如果她能夠像現在一樣,出來讀書上學,說不定比保羅學習成績更好,這樣她也就不會在他身上寄托那麼大的學習知識的希望,對他有那麼多的要求。而保羅根本沒有意識到米麗亞姆的精神動力產生在什麼地方。在那個年代,男生和女生接受教育的機會和參與社會的機會不均等。這是兩人關係不平等的根本原因。

知道了保羅的思想和情感狀態,他和第二個戀人克拉拉的關係就很好理解了。他的靈與肉是分離的,他對克拉拉是一種肉體的需要,所以可以和她在一起。當時克拉拉和丈夫處於分居狀態,她對這個關係也有所期盼,她想借此找回作為女人的信心,感覺自己是個完整的人。保羅能擔當她的期待嗎?顯然不能。因為他的心完全屬於他的母親,正像他不可能全身心地愛米麗亞姆,他也不能很投入地愛克拉拉。

在保羅身上,維係著三個女人的愛。他母親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的女朋友米麗亞姆把他看成學習、求知的通道和精神寄托,他的情人克拉拉把他看成達到一個完整人性的體現方式。三個女性的不同希望都寄托在這一個人身上。他擔負不了這些希望,想要掙脫。最簡單的辦法是放棄,從這些關係中解脫。小說中的處理辦法是讓保羅的母親去世,因為所有的矛盾糾結都在她身上:母子之間如情人般的依戀,兒子和女朋友、情人之間難以達到靈肉統一與共鳴的障礙。

小說最後,人物關係進行了重新界定。保羅和女朋友米麗亞姆的關係徹底結束了。米麗亞姆留在農場,她的生活沒有改變。保羅對女朋友沒做任何貢獻,隻是激起了她的希望,然後又使她希望湮滅,拋棄了她。他讓克拉拉回到她的丈夫身邊,讓兩個人複合。他的這個決定很有意思,可能覺得這樣對她丈夫才公平。在潛意識裏,這也可能是他對父母關係的一種補償:他同情克拉拉的丈夫。那麼克拉拉從他們的關係中得到什麼呢?也是回到了原地。保羅並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給她帶來太大的改變。保羅把愛他的女人都放回到了她們原來的地方。

最後再看一下這三個女性的相同之處:她們有性格上的相同之處,也有命運上的相似之處。她們性格的相同之處是都有一種不滿足現狀的要求,都有要改變命運的要求。命運的相似之處是:盡管原因不同,但結果她們都被保羅放回了各自原來的地方。不同的原因背後都有複雜的因素,這是一種超出了她們各自能力的、個人無以解脫的矛盾衝突。

每個人都希望借助保羅擺脫自己原來的狀況,並且都盡了各自最大的努力、犧牲和嚐試。母親通過她的兒子,米麗亞姆通過她的男朋友,克拉拉通過她的情人——這是保羅在家庭和社會中的不同角色。但她們最終都沒有擺脫原來的處境,隻能說明這種壓力十分強大,把一個人的夢想點燃,又擊碎。所以人和社會之間的關係還需要調和、理解,需要更深刻的探討。

而保羅之所以沒法承擔別人對他的希望,是因為他不能認清她們的真正處境,不了解這三個人的困境,他隻是一個懵懵懂懂的、成長中的大男孩,他有自己的困惑,不足以承擔她們的希望和寄托,沒有能力拯救別人。因為他自己還很脆弱,他自己也還處在那個巨大的社會背景的壓榨下,艱難地掙紮,充滿困惑地探索。小說最後的結局是他朝著城市走去。如何獨立地在城市中生存,是以後的作品的內容。

無論鄉村和城市,都是一種背景。人物的困惑、掙紮、希望和彷徨,都產生於這樣的背景。所以,勞倫斯的小說以後還要描寫女人的成長和他對女人的理解。他渴望了解她們,全麵地、深入地、細致地了解她們的內心世界、她們的矛盾、她們的困難。所以他還會繼續探索下去。另外,他希望他的男主人公們繼續往前走,越走越堅定,越走越能夠承擔他的責任,將來有一天,可以保護愛他的人、他愛的人,能夠強大到給一個生命力枯萎的女人注入生命,帶來生機。這些都是後話,是勞倫斯後麵幾部作品,漸漸積累到《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所表現的內容。

由此可見,作家和他的主人公都需要成長。

《虹》:農場、城鎮、礦井與學校

《虹》這部小說比《兒子與情人》的背景廣闊得多。這是勞倫斯雄心勃勃的一部長篇巨著,和《戀愛中的女人》構成姐妹篇。

這是一部家族小說,寫的是19世紀下半葉一直到20世紀初的五六十年間,一個家族三代人的故事。19世紀下半葉,英國處於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型時期。湯姆·布蘭文作為小說描寫的第一代農民,像他的祖先一樣,耕種著自己家族的土地,但他對現實生活有點不甘心,希望有一些新奇的事情發生,希望在遙遠的地方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終於有一天,他在從地裏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個波蘭寡婦莉迪亞,帶著自己的女兒安娜。他覺得這個女人能夠滿足他對外部世界的新奇感,就向她求婚,然後兩人結婚。因為不同的家庭背景和不同的生活習慣,兩人免不了會有衝突,經過不斷的調和,終於安定了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莉迪亞依次實現了從一個寡婦到妻子、母親再到老祖母幾種角色的轉換。兩個人過著傳統的生活,互敬互愛,穩定而和諧。

能夠說他的生活一無是處嗎?他沒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東西,沒有任何工作可做嗎?對他的工作他是從來都不以為意的,因為那些活兒誰都能做。使他不能忘懷的就隻是他和他妻子夫妻間的長時間的擁抱!真奇怪,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不管怎樣,這不是無足輕重的事,這是具有永恒意義的……這是當前現實的一切,也是一切的歸宿。是的,他為此感到驕傲。勞倫斯著、黃雨石譯:《虹》,138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第一代人有衝突、有希望,最後穩穩當當地在自己祖先留下的土地上紮下根來。這是一個很傳統的故事。這個家族的第一代女性莉迪亞是一個傳統的婦女角色。

第二代人主要是莉迪亞的女兒安娜的故事。安娜比她的上一代人更有主見,更有個性。她不滿足於周圍的環境,敢於向周圍世俗的一切挑戰。她相信自己是個獨立的人,足夠勇敢,可以做一個自由的、驕傲的、超凡脫俗的女子。她愛上了她的堂兄威廉·布蘭文,也就是她的繼父湯姆的侄子。威廉在發電廠做製圖員,愛好給教堂做裝飾用的木刻。兩人結婚之後,安頓下來。有衝突,但很快就又恢複了平衡。

日子就這樣過去,熱愛中夾雜著矛盾、衝突。某一天,一切似乎已經全完了,整個生活已經被破壞,被毀滅,被徹底拋棄了。可在另一天,一切又顯得那麼美妙。勞倫斯著、黃雨石譯:《虹》,181頁。

隨著孩子的出生,安娜有了改變。她總共生了九個孩子,她把精力都集中在家庭和孩子身上,成為一個內心幸福、生活安穩的家庭主婦,一個本分的妻子、稱職的母親。威廉喜歡教堂,他把精力用在給教堂做木刻、修家具、參加唱詩班上,還給村上的孩子們辦了一個木工班。他投身到自己的愛好中去。兩人相安無事,過起了平靜的家庭生活。後來,威廉成了諾丁漢縣城一個文法學校的手工藝教師,將家搬離了原來的農村。較之布蘭文家的第一代——湯姆和莉迪亞在自家的農場上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安娜和威廉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們實際上過的是城鎮生活,和社會的接觸增多,但最終還是按照傳統的家庭生活方式穩定了下來。

小說的重點轉移到了第三代人厄休拉身上。厄休拉是威廉和安娜的女兒。她和男孩一樣上學讀書。先在家鄉和當地農民的孩子一起讀公立小學,12歲時父母把她和妹妹戈珍一同送往諾丁漢的文化學校,每天搭火車上學。她比她的母親更獨立,更要求自由,更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她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女性,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厄休拉為能夠融入社會感到自豪,對於女性來說,這意味著很多,同時,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她找到了一個小學教師的工作。當她把第一次領來的薪水的一部分交給母親時,她很驕傲:

現在脫離開她的父母,她已經有一個自立的地方了。她現在不僅僅是威廉和安娜·布蘭文的女兒了。她已經完全獨立,她現在也完全能自謀生計。她已經變成了整個這個進行工作的社會的一個重要成員。勞倫斯著、黃雨石譯:《虹》,432頁。

但是,在學校裏,需要通過懲罰孩子才能樹立教師的權威。她不得不學會用棍子教訓不聽話的學生,這讓她感到事與心違,難以承受。

她始終不相信她能夠在那個見鬼的學校裏把那班見鬼的學生教好;永遠不可能,永遠不可能。可是如果她失敗了,那麼從某種意義說,她就必須認輸。她就必須承認自己太無用,不可能進入強大的男人的世界,不可能在那個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她也就隻能對哈比先生甘拜下風了。而在她今後所有的生活中,她將永遠不能脫開對那個男人世界的依賴,而且也永遠不可能獲得那個大家都認真工作的偉大世界的自由。同上,433頁。

可以說,她走向社會的每一步都是在痛苦中掙紮。在她爭取自己獨立生活的同時,她也在加深著對社會的認識,冷靜而清醒地表達著自己的看法。

後來,她完成了兩年的小學教師生涯,到大學深造。她發現,大學也令她失望。

一種讓人痛心的、醜惡的幻滅感又一次來到了她的心頭,同樣是那種她永遠無法逃避的黑暗和使人不堪的陰鬱,她看到了一切事物之下那永遠存在的醜惡的基礎……

因為,她知道,一走進去,一走進大學內部,她就必須進入那虛假的工作間。不論什麼時候,它都不過是一家虛假的店鋪,一座虛假的倉房,唯利是圖是它唯一的目的,它也不生產任何東西。它冒稱為了知識的神聖價值而存在。可是,知識的神聖價值已經變成了物質財富之神的走狗了。勞倫斯著、黃雨石譯:《虹》,480頁。

她接觸社會越多,越不滿意。她在個人的情感方麵進行了同樣的掙紮,也經曆了同樣的失望。她和安東·克裏本斯基戀愛了。克裏本斯基是軍隊裏的工程師。作為軍人,他為大英帝國感到驕傲。他相信權力,有控製欲,而厄休拉相信自由,渴望平等,因此,衝突在所難免。“她和他是不同的——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隔膜。他們是兩個敵對的世界。”同上,364頁。兩個人戀愛了又分手,分手了再複合。分別了幾年之後,克裏本斯基從南非回到英國。他回來找她,她決定跟他同居。她這樣做不僅是為了拯救愛情,也是為了了解自己,為了讓自己弄明白到底愛不愛他,到底在什麼程度上,兩個人能夠磨合在一起。結果,兩個人發現越來越不對勁,分歧越發不可彌補。最後克裏本斯基走掉,很快便和上校的女兒結婚,到印度去當殖民地軍官。

厄休拉很傷心地大病一場。在小說最後,她身體虛弱,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打量著眼前非常醜陋的世界:

她看到那些礦工的似乎已經裝進棺材的僵硬的身體,她看到他們的毫無變化的眼神,那種已經被活埋的人的眼神……她還看到那古老的教堂鍾塔矗立在令人厭惡已極的衰敗之中……總之,這是一片幹枯、脆弱、可怕的腐敗鋪遍了整個這塊地麵。她坐在那裏,不禁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惡心,自己的靈魂就那樣徹底被毀滅了。勞倫斯著、黃雨石譯:《虹》,548頁。

如果隻看這段引文,我們很難看出這是在描寫一個女孩失戀後的心境。通過這樣的描寫,勞倫斯表達的是他對現代社會的批判。即使在戀愛中,即使在失戀後,他的人物也一直表現出對人所處的社會背景的關注。把愛情探索和社會批判的主題結合在一起,這是勞倫斯的作品和一般的愛情小說最大的不同,也是他的深刻之處。

勞倫斯以機器、礦井和學校為代表,讓我們看到了一種讓人非常難受的、壓抑的、醜陋的、毀滅性的、死亡一樣的、像皮膚病一樣的現代社會。透過這醜陋的世界,他讓厄休拉看到了天邊的彩虹,並讓她相信這個彩虹的美麗。這部小說就這樣結束了。當然,這隻是她的象征性的理想,是她希望的夢幻,並不是現實。所以,她將會繼續探索下去。

從這三代人的故事中,我們發現,每一代人的環境變得越來越社會化,第二代人把家從農場搬到了城鎮,第三代的厄休拉從小城鎮來到大城市,到大學讀書,自由戀愛。她的形象我們非常熟悉。這三代人接觸的社會麵越來越大,同時感到的來自社會的壓力越來越大,社會對人物的影響也越來越大。

當她跑出來自己謀生的時候,她是向著自身的解放邁開了強大的殘酷的一步。可是當她得到了更多的自由以後,她隻不過是更深刻地感覺到了不夠自由的痛苦。同上,450頁。

每一代人都在呐喊,要走向更大的世界,去麵對不可預知的命運,希望了解這個社會的本質,了解人生存在的真正意義。這種渴望在厄休拉身上得到了完整的體現。

厄休拉是個探索者。她的際遇應該是每個現代人都會麵對的,她所提出的問題,她所遇到的情況,是現代人都可能遇到的。最後她的探索懸而未決。在看到了社會的醜陋,經受了社會的壓力,遭遇了個人生活的巨大困境之後,她心裏還有彩虹,還依然保有希望。所以小說還要寫下去。

《戀愛中的女人》:“恣意遊蕩”與死於冰山

《戀愛中的女人》主要講厄休拉和妹妹戈珍不同的戀愛故事。厄秀拉依然被刻畫為一個嚴肅認真的探索者。她想弄明白,一個女人在這個社會中能夠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地位,思想能夠走多遠?對於現代人遇到的各種問題和多種可能性,她都願意承擔,願意去探索。

厄秀拉總是那樣神采奕奕,似一團被壓抑的火焰。她自己獨立生活很久了,潔身自好,工作著,日複一日,總想把握住生活,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表麵上她停止了活躍的生活,可實際上,在冥冥中卻有什麼在生長出來。要是她能夠衝破那最後的一層殼該多好啊!她似乎像一個胎兒那樣伸出了雙手要衝出母腹。可是,她不能,還不能。她仍有一個奇特的預感,感到有什麼將至。勞倫斯著、黑馬譯:《戀愛中的女人》,4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引文中的“厄秀拉”與上文的“厄休拉”是同一個人,是不同作品中的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