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古以來,人之本質始終如此;至少,在未經催眠之前,其動機與衡量價值的尺度,其行為、其企圖等等,乃受個人及群體生活經驗所左右。前蘇聯有句諺語:
寧信自己歪斜的雙眼,
勿信自己親生的手足。
這是了解個人環境,和在此環境中個人行為最好的憑據。我們的世界曆經數世疏遠隔絕,在交通傳播使之溝通,在我們把它轉變為統一而聲息相關的一體之前,人們隻能蟄居一隅,在各自所屬的社區、社會、國土上,以各自生活的經驗為準繩,沿一定的方向發展。此時個人仍有可能去察覺和接受某種共同的價值規範。我們可以曉得什麼是一般性不好不壞的,什麼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什麼是殘暴的,什麼是極惡的,什麼是榮譽的,什麼是詐騙的。雖然,不同的人們散居各地,過著不同的生活;社會價值的規則也和度、量、衡一樣各異,結果也隻有一些偶然的過客會感到驚訝,充其量隻不過是雜誌上幾篇茶餘飯後的小品,對仍未聯合的人類全體並無威脅可言。但是,在最近幾十年間,人類竟意外地聯合起來。這是充滿希望的結合,同時卻又險象環生。因而其中的一部分遭受震驚或感染,幾乎立刻便可傳送到其餘部分,甚至有時根本沒有豁免的可能。人類總算連結成一體,不幸卻不像一個社會和一個國家一樣,能在一種穩定的狀態中求統一。這樣的結合,不由生活經驗累積的結果,不經個人知見之同意,更欠缺鄉土語言作橋梁,而是橫掃一切屏障,靠國際間的電台和報紙作聯係的。國際間的大事,似狂濤壓頂,接踵而至。頃刻間,世界上半數的人都曉得它們的發生。但是在某些陌生的地區,人們衡量事物的規則和看法,卻無法曉以天下。不同的價值規範,在不同國家、社會,自有其各自的淵源,而以極端不同的方式長久為各隔絕的人群所接受。他們自然無法同時得到溝通。更因不同地域有不同價值規範之故,事件的判斷自然無妥協餘地,其態度亦必蠻橫獨斷,純以一己之尺度為準繩。
雖然世間未必訂有許多此種規則,至少有若幹種則屬無疑;事有遠近緩急不同,社會有新舊之分,階級有貧富之別,衡量事物的規則也各不相同。其中界域之分明,色彩之斑斕,確教人觸目驚心。為免個人的痛苦,我們喜歡把和自己看法相左的規則撇開,視之為終將使我們隱入虛幻境地的洪水猛獸。因此各人便以自己的尺度為準,過分自信地用以批判世界。結果往往被認為嚴重、痛苦、無可忍耐的一切,實際並非如此,隻不過它們和我們最切膚相關罷了。一些隔得較遠而與己無關的事,隻要不是迫在眉睫,即便哀聲遍地,屍骨盈野,百萬生靈毀於旦夕,也認為事有可忍而袖手旁觀了。
在地表的一麵,成千上萬的基督徒,在幾近古羅馬的殘酷迫害中,為信仰而默默地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而在另一半球上,竟有某一狂徒(無疑不隻一人)漂洋過海,以鋼鐵般的一擊要把我們從宗教手中拯救出來!他竟以個人的價值觀念為依據,替我們全體做了這種決定!
站在較遠處,從某種角度來看認為是可羨的幸福、珍貴的自由,從較近的角度來看便成為惱人的壓製,而刺激人們去鏟除弊端。在某一區域教人想象是難信的進步,在另一地區竟被視作野蠻的剝削而予以製止。對自然災害也因看法不同而異:一次使20萬人喪生的洪水,看來並不比地方上發生的一次小小事故重要;同樣,個人所受的侮辱也因人而異。有些地方,隱含嘲諷的假笑或表示駁斥的姿態往往構成屈辱,而在別的地方,殘暴的毆打辱罵卻當作惡作劇看待。此外,有關惡行與懲治的態度也因地而異。以某種尺度衡量,一月拘禁或驅逐出境,在“監房”裏給囚犯喂食,竟能震撼人心使輿論激怒;以另一種標準來看,25年徒刑,關在冰凍而暗無天日的囚室裏,囚犯們隻準穿著內衣褲而正常的人被關在精神病院,邊境的守軍對著數不清的因奇怪的理由而企圖偷渡的“無知”人民開火,卻認為是可以原諒的行為。從感情上來說,心靈是多半向往異國的,然而不幸對之卻又茫無所知,隻除卻從少數一兩位通訊員的報道中得悉一些過遲而又細瑣的臆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