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蘇聯〕索爾仁尼琴
演說者索爾仁尼琴(1918~)是前蘇聯作家。曾參加過衛國戰爭,兩次獲得勳章。後因與友人通信中批評斯大林被判刑八年。1969年被開除出前蘇聯作協。
1975年起定居美國。主要作品有《癌病房》、《第一圈》等。
1970年他獲諾貝爾文學獎,未能赴瑞典領獎,這是事後他對外發表的演說辭。
“精彩演說辭”
……
我曾奮力攀臨這諾貝爾獎講壇。這不是所有同道者都能得到的一席之地,有緣分的人畢生也不過僅有一次際遇。它不是三四級堆疊的階石,而是千百梯級,高聳雲層,屹立在黑暗與寒冰之上。在俄羅斯命運教我掙紮求存,多少比我優秀且更為堅強的人被殺害了。我曾在古拉格群島認識其中的一些人,他們流放在分布很廣的島嶼上。警察監視,彼此不信任,使我不能與所有的人交談。他們之中一些人的遭遇,我是輾轉得悉的;大多數人的結局我隻能揣測。在文學上已有成就而埋骨異鄉的,大多數尚為人知。最可憐的,莫過於許多默默無聞的同行,生前竟沒有發表作品的機會。整個民族的文學,隨他們一道遠遠掉落在後,掩埋之時,竟無棺柩墓誌,被剝得赤條條的,除了係在腳趾上的一隻號牌。但是俄羅斯文學並未因此斷氣。隻是從外麵望去,一片荒涼罷了。應是古木參天、綠樹成蔭的茂林,而今隻餘兩三棵劫後餘生的枝幹,空對夕陽殘照。
今天,在死難同道英靈相伴下,我該如何俯首汗顏,讓那些真正有資格的,帶頭走向這光榮的講壇?我該如何察知並代替他們吐出他們心中渴望表白的意思?
這種負擔,在我心頭積壓已久,我深知自己責任之沉重。借用立達密勒·沙羅立的話:“在集中營疲累的長途行軍中,在冰冷的寒夜裏,點點孤燈透過黑暗偶爾照亮了囚徒的隊伍。不隻一次我們渴望要向這世界吐出長久梗塞在喉裏的鬱結,隻望它能聽到我們之中任何一人的申訴。”
此時,我們心裏非常明白,代表我們的這位幸運使者,他隻需放聲呐喊,整個世界必然立即報以回應。不論就物質需要,還是感情作用與反作用而言,我們全體的看法都是明確一致的,因而生活在這一體不分的環境裏,我們並無缺乏均衡的感覺。
這些想法並非從書本所得,亦非為謀求和諧與秩序而設:它們是在漫長的鐵窗歲月裏、在集中營的篝火旁,與已故的難友們交換意見的結晶,是在這種方式的生存中堅定而成熟的。
後來當外來的壓力漸減,我們的看法和個人的觀點乃得以擴大,即使隻是管中窺豹,亦漸得世界之真貌。最使人驚訝的是,這日夜向往的地方竟和我們想象的大相徑庭。它過的並非我們所渴望的生活。它走的並非我們所要走的方向。當它來到泥沼的邊緣,竟驚歎這是可愛的綠野!當它看到囚徒頸上的沉枷,竟驚歎那是美麗的項鏈!當有人放聲悲歌,淚如湧泉之時,竟有人隨著輕鬆的音樂舞蹈。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形?是什麼使我們的地獄擴大?難道人們都感情麻木?莫非這世界根本不仁?是不是語言不同造成的隔閡?人們為何不了解彼此的語言?言語隻空洞地回響著,然後便似水流去——無味,無臭,無色,無痕跡。
隨著了解範圍的擴大,這些年來我曾不斷修正講詞的內容和語氣,也便是今天我打算要在此宣讀的這篇東西。
如今,它顯然已不再是在那刺骨寒夜中,在集中營裏,我所想要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