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在美麗的日本——獲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說(節選)(2 / 3)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這是眾所周知的禪宗的一句口頭禪,若將佛教按“他力本願”和“自力本願”來劃分宗派,那麼主張自力的禪宗,當然會有這種激烈而又嚴厲的語言了。主張“他力本願”的真宗親鸞也有一句話:“善人尚向往生,況惡人乎”,這同一休的“佛界”、“魔界”,在心靈上有相通之處,也有差異之點。那位親鸞也說,他“沒有一個弟子”。“逢祖殺祖”、“沒有一個弟子”,這大概又是藝術的嚴酷的命運吧。

禪宗不崇拜偶像。禪寺裏雖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場、參禪的禪堂,沒有佛像、佛畫,也沒有備經文,隻是瞑目,長時間靜默,紋絲不動地坐著。然後,進入無思無念的境界。滅我為無。這種“無”,不是西方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當然,禪也要由師指導,和師問答,以得啟發,並學習禪的經典。但是,參禪本人始終必須是自己,開悟也必須是靠自己獨自的力量。而且,直觀要比論理重要。內在的開悟,要比外界的教更重要。真理“不立文字”而在“言外”。達到維摩居士的“默如雷”的境地,大概就是開悟的最高境界了吧。中國禪宗的始祖達摩大師,據說他曾“麵壁九年”,即麵對洞窟的岩壁,連續坐禪九年,沉思默想的結果,終於達到了開悟的境界。禪宗的坐禪就是從達摩的坐禪而來的。

問則答言不則休,

達摩心中萬般有。

一休還吟詠另一首歌:

若問心靈為何物,

恰如墨畫鬆濤聲。

這首詩,也可以說是洋溢著東洋畫的精神。東洋畫的空間、空白、省筆也許就是一休所說的墨畫的心境吧,這正是“能畫一枝風有聲”。

道元禪師也曾有過“雖未見,聞竹聲而悟道,賞桃花以明心”這樣的話。日本花道的插花名家池坊專應也曾“口傳”,“僅以點滴之水,咫尺之樹,表現江山萬裏景象,瞬息呈現千變萬化之佳興。正所謂仙家妙術也。”日本的庭園也是象征大自然的。比起西方庭園多半是造成勻整,日本庭園大體上是造成不勻整,或許正是因為不勻整要比勻整更能象征豐富、寬廣的境界吧。當然,這種不勻整是由日本人纖細而又微妙的感情來保持均衡的。再沒有比日本庭園那種複雜、多趣、細致,而又繁難的造園法了。所謂“枯山水”的造園法,就是僅僅用岩石砌疊的方法,通過“砌疊岩石”,來表現現場沒有的山河的美境以及大海的激浪。這種造園法達到登峰造極時就演變成日本的盆景、盆石了。所謂山水這個詞,指的是山和水,即自然的景色,山水畫,也就是風景畫,從庭園等的意義,又引申出“古雅幽靜”或“閑寂簡樸”的情趣。但是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閑寂”,當然是指潛在內心底裏的豐富情趣,極其狹窄、簡樸的茶室反而寓意無邊的開闊和無限的雅致。

要使人覺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一休也曾說過:“盛開的花不能用作插花。”所以,現今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龕裏,仍然隻插一朵花,而且多半是含苞待放的。到了冬季,就要插冬季的花,比如插取名“白玉”或“佗助”的山茶花,就要在許多山茶花的種類中,挑選花小色潔、隻有一個蓓蕾的。沒有雜色的潔白,最清高也最富有色彩。然後,必須讓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幾滴水珠潤濕它。五月間,在青磁花瓶裏插上一株牡丹花,這是茶道中最富麗的花。這株牡丹仍隻有一朵白蓓蕾,而且也是讓它帶上露水。很多時候,不僅在蓓蕾上點上水珠,還預先用水濡濕插花用的陶瓷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