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川端康成
演說者川端康成(1899~1972年)是日本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生於大阪。少時骨肉至親相繼去世,形成了他的孤兒體驗。1924年畢業於東京大學國文科係,1926年發表成名作《伊豆的舞女》。代表作有《雪國》、《古都》等。1972年口含煤氣自殺。
本文是川端康成於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獲獎演說。
“精彩演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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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態一般神經質的世界……我什麼時候能夠毅然自殺呢?這是個疑問。惟有大自然比持這種看法的我更美,也許你會笑我,既然熱愛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殺,這樣自相矛盾。然而,所謂自然的美,是在我“臨死的眼”裏映現出來的。
一九二七年,芥川三十五歲就自殺了。我在隨筆《臨死的眼》中曾寫道:“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到的聖境也是遙遠的。”我既不讚賞也不同情芥川,還有戰後太宰治等人的自殺行為。但是,還有另一位年紀輕輕就死去的朋友,日本前衛派畫家之一,也是長期以來就想自殺的。“他說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還說死就是生,這些話像是他的口頭禪。”(《臨死的眼》)我覺得這位生於佛教寺院、由佛教學校培養出來的人,他對死的看法,同西方人對死的想法是不同的。“有牽掛的人,恐怕誰也不會想自殺吧。”由此引起我想到另一樁事,就是那位一休禪師曾兩次企圖自殺的事。
在這裏,我之所以在“一休”上麵貫以“那位”二字,是由於他作為童話裏的機智和尚,為孩子們所熟悉。他那無礙奔放的古怪行為,早已成為佳話廣為流傳。他那種“讓孩童爬到膝上,撫摸胡子,連野鳥也從一休手中啄食”的樣子,真是達到了“無心”的最高境界了。看上去他像一個親切、平易近人的和尚,然而,實際上他確實是一位嚴肅、深謀遠慮的禪宗僧侶。還被稱為天皇禦子的一休,六歲入寺院,一方麵表現出天才少年詩人的才華,另一方麵也為宗教和人生的根本問題所困惑,而陷入苦惱,他曾疾呼:“倘有神明,就來救我。倘若無神,即沉我湖底,以葬魚腹!”當他正要投湖時,被人攔住了。後來有一次,由於一休所在的大德寺的一個和尚自殺,幾個和尚竟被株連入獄,這時一休深感有責,於是“肩負重荷”,入山絕食,又一次決心尋死。
一休自己把那本詩集,取名《狂雲集》,並以“狂雲”為號。在《狂雲集》及其續集裏,可以讀到日本中世的漢詩,特別是禪師的詩,其中有無與倫比的、令人膽顫心驚的愛情詩,甚至有露骨地描寫閨房秘事的豔詩。一休既吃魚又喝酒,還接近女色,超越了禪宗的清規戒律,把自己從禁錮中解放出來,以叛逆當時宗教的束縛,立誌要在那因戰亂而崩潰了的世道人心中恢複和確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
一休所在的京都紫野的大德寺,至今仍是茶道的中心。他的書法也作為茶室的字幅而被人敬重,我也珍藏了兩幅一休的手跡。一幅題了一行“入佛界易,進魔界難”。我頗為這句話所感動,自己也常揮筆題寫這句話。它的意思可作各種解釋,如要進一步往深處探討,那恐怕就無止境了。繼“入佛界易”之後又添上一句“進魔界難”,這位禪宗的一休打動了我的心。歸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藝術家,對“進魔界難”的心情是:既想進入而又害怕,隻好求助於神靈的保佑,這種心境有時表露出來,有時深藏在內心底裏,這興許是命運的必然吧。沒有“魔界”,就沒有“佛界”。然而要進入“魔界”就更加困難。意誌薄弱的人是進不去的。